梵谷身形高大,不似笠智眾的瘦小。但當他的一個眼神一張表情,在近鏡之下竟滲透著點點笠智眾的神色,我也禁不住莞爾了。
《小津風景》是一齣關於小津安二郎的劇場作品,裡面自然有很多cliché東西:笠智眾的老父形象,配上婉若的原節子,即成了一齣淡若無味的家庭倫埋故事。然後戲劇節奏緩慢平穩,大量小津式的低角度視點,還有一些小津式的街景空鏡。在舞台上,這些東西一應供全。不知就裡的觀眾可能會看得一頭霧水,我知道小津,也曾在某個青年影迷時期喜歡過小津,所以我便懂得笑——當然這笑並非嘲笑,反而是一種心領神會。而我也想像得到,當楊振業和胡境陽打算把小津再現到劇場裡,他們的嘴角大概也掛著類似的笑容吧。
我們常說,這樣的一種創作,叫「致敬」。而在影迷文化裡,致敬常常意味著戲謔,但戲謔卻不一定是嘲笑。在《小津風景》裡,他們就是在做這樣一件認真的事:衷心致敬,態度戲謔,無意嘲笑。全劇始終瀰漫著一種懷舊氛圍,編劇胡境陽竟勇敢地將一個由《晚春》跟《秋刀魚之味》所混合成的小津式故事作本土移置,安放在香港的場景裡發生。其中除了老父與未婚女兒之的淡淡幽情,還加插了老父的舊式攝影鋪行將消失的情節。那是懷舊,也是傷逝,即使小津已是永恆,但迷戀電影的青春歲月亦隨著城市舊物一去不返。就這一點上,這一段戲,很胡境陽。
情懷主導著一切。沉溺的東西通常不好看,即使那種情懷有多真實,有多細緻。幸好《小津風景》並沒有沉下去,也沒有把那些cliché的東西玩得太過失控。戲中設計了很多後設和互文性的東西,讓那個港式小津故事的緩慢沉寂不會過分主宰全劇基調。導演楊振業繼續他的多媒體劇場實驗,這次他竟嘗試用幾部攝影機將那段父女故事拍成電影,並同步播在劇場裡播出,而觀眾卻是同時看到劇中故事,攝影人員控制攝影機,以及鏡頭之下的仿電影影像,三者共同構成一個整體性的劇場呈現,劇場形式與電影形式的有機互涉,是全劇最大的趣味。
這些鏡頭最初是著臨摹小津電影的獨特文法,低角度視點,主觀鏡式對話,中景鏡頭,作轉場之用的香港街景空鏡,電纜,招牌,還有舊樓等等。其中有些雖然做得不夠細緻,不夠小津,但這份意外的粗糙,反而叫我喜歡。而到了後半段,鏡頭狀態也發生變奏,首先是電影畫面由黑白變成彩色,似是暗示小津的電影生涯橫跨了黑白和彩色電影兩個時代。然後電影歷史繼續推進,鏡頭也褪去小津的鏡頭文法而進入故事當中,化成朋友為父親拍攝攝影鋪的記錄片,到最後,劇中角色更以掏出手機,拍攝自己的生活。於是,鏡頭終也成了一道隱喻:時代進步,舊事老去,小津即使永恆,我們的人生也要move on。這難道不恰是小津電影中的母題嗎?
小津說過,他是賣豆腐的,所以他只做豆腐。劇中同時間奏著小津的生平點滴。在他漫長的一生之中,肯定有不少片段能觸動到楊振業和胡鏡陽。我倒不大願意過份詮釋他們將小津從軍之事,跟他死前一些說話剪裁到戲裡,是否代表著他們對小津的評價。我更願意相信,他們其實是想藉此擺脫單純浮淺的著迷,希望跟這位電影導演作觀影經驗以外的對話,並以不同的敘事層次去呈現他們心目中的小津:小津生命中的某些奇妙時刻,他們對小津簽名式電影語言的臨摹,還有他們的戲謔習作。這些呈現,注定零碎而主觀,卻又必然是個人的。沒有人說過,像《小津風景》這樣一個以向電影導演的致敬為主題的劇場,定必要傳這導演的神。情懷這樁事,本來就是私密的。
戲的結尾是一段到鎌倉尋找墓園的戲。尋墓之舉本來也很cliché,但全劇由始至終,那個迷戀小津的主體——編劇/導演——一直隱匿著,是直至這一場戲裡,才正式登場。那就好像他們要在劇末署上名字,並告訴觀眾:這才不是小津的東西,而是我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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