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
一.
時光易逝,我連續在網頁上發表個人的「全年本地十佳舞台劇」,原來已經超過十年。
我的2014年「本地十佳」依次是:《備忘錄》(進念‧二十面體)和《我的50呎豪華生活》(影話戲)(並列),然後是《後殖民食神之歌》(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海達‧珈珼璐》(新視野藝術節)、《觀天》(進念‧二十面體)、《貓城夏秋冬》(香港演藝學院)、《報案人》(影話戲)、《棋廿三》(劇場空間)、《城市一切如常》(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和《玫瑰情書》(新域劇團)。這十齣戲,過去十二個月都曾在不同時空讓我得到不同程度的藝術滿足。
二.
最近在香港話劇團的「新戲匠系列:劇評培訓計劃」中,我跟學員分享了自己寫劇評的經驗,也提出了一些撰寫劇評的具體方法。不過,我更強調其實任何藝術創作(藝評也是創作)都是「無成勢,無常形」的,方法本非一,因不同作品而異,在掌握了一些基本技巧之餘,更重要的是要有介乎認真與自娛之間的態度,也要有豐富的知識、良好的修養。
但是,我沒有提到我的藝術標準。
我沒有在那個班上提及這些,一方面這本不是培訓計劃的內容,更因為:方法既非一,標準就更難以求同。藝術貴在多元,不同藝評人從不同的文化背景出發,以互異的藝術要求來看戲評戲,於是對同一作品得出不同的閱讀心得和評價,這是何等有趣的一回事?
而我呢,卻在那個分享的晚上之後,繼續想:既然提出了「方法」和「實踐經驗」,不若索性連自己的藝術標準也和盤托出,整件事豈非更得完整?
不過,就正如撰寫劇評,這其實是個自省的過程。我到底不是先有個清晰明確的「標準」才撰寫評論的。標準本來模糊,更應該是隨著不斷看戲不斷評戲而漸次衍化成為今天相對的穩定要求。為了尋找並釐清自己的「藝評標準」,我首先回顧過去十年自己選出的「本地十佳舞台劇」,特別重要的,自然是其中的每年魁首。除2004年我選不出「最佳」作品外,其餘十年的「最佳」舞台劇分別是《半生緣》(2003)、《菲爾德》(2005)、《大汗推拿》(2006)、《天工開物》(2007)、《卡夫卡的七個箱子》(2008)、《泰特斯(2.0)》(2009)、《舞台姐妹》(2010)、《百年孤寂10.0文化大革命》(2011)、《示範單位》(2012)和《漂流》(2013)。然後是2014年的《備忘錄》和《我的50呎豪華生活》。
究竟這十二個作品有什麼共同的東西,足以打動我,至少,是當日的我?
三.
時間是最好的驗證者,隨著時光淘洗,個別作品今天回顧起來其評價會稍有升沉,不過,平心而論,這些到底都是值得一再尋味的佳作,假若它們有機會重演(會嗎?),我仍會熱烈地向朋友推介。
有趣的是,基於性質、內容和演出團體實力等的差異,這十二個作品之間也有高下分野,純就藝術性來説,《半生緣》和《泰特斯(2.0)》是尤為突出的兩個,不過兩者都有經典作為憑藉,這多少是它們稍居有利地位之故。其他年度翹楚個別更有明顯的不足(甚至「缺點」),然而,藝術既是創作,它具有自己的生命軌跡而又到底依附於人。人是有欠缺有限制的,藝術創作有其「不足」是當然的事。這「不足」部分也許竟是它最誘人的地方哪﹗
哦,我看出來了。原來我的標準,首先是要夠「厚」。
做人也好,創作也好,最忌輕薄。作品有一定厚度,即是説它有耐人咀嚼的餘地,而不是輕飄飄的無病呻吟,看了等於沒看,只讓大家在劇院裡迷失於光影帷幕之間,消磨時間。這不代表我會排斥喜劇鬧劇,世界名著如莎劇中儘有大量富有厚度的喜鬧作品。因此厚度不等於沉重,藝術技巧高明者可以舉重若輕。這「厚」可來源於學養,可來源於人生閱歷,可來源於深思。就以近兩年的三個戲為例,《漂流》講政治異見分子被囚、對伴侶的思念與哀傷,以至對原則的堅持,娓娓道來,十分動人;《備忘錄》呈現的是四個榮念曾記掛不忘的人:面對政治壓力而不屈的郭寶崑、創作了可以隨時推移不斷演繹的〈夜奔〉的李開先、在1932年已經赴歐超前地文化交流的程硯秋,和至今或許仍然陰魂不散的文革推手毛澤東;《我的50呎豪華生活》則直接把劏房生活放在黑盒劇場內,讓觀眾都來經驗、見證。
這都是有厚度的作品,更重要的都不是趕時髦的跟風之作。三齣劇的作者對相關問題的關心是積蓄已久的,因此都是深思熟慮的成果,劇場內「演」出來的都只是他們醞釀多時的吉光片羽。醞釀過後,他們懂得選擇呈現些甚麼,更懂得用自已獨特的方法來呈現。這就是有「格」。
這「格」,說的是性格、風格、格調。厚題材不必以沉重嚴肅的手法去表達,可以截取其中片段而出之平淡如契訶夫,可以歸之荒唐或有的不實時空如貝克特,當然也可以正言若反嘻笑怒罵如達利奧福。有厚度的作品多矣,其表現手法實在可以多樣。
《漂流》選擇了獨特的角度。描繪的是在囚的民運人士的妻子,以七封家書呈現夫妻間的思念、回憶和想像。因其情感的流露細緻而溫柔,其衝擊乃反更悠遠而有力。
《備忘錄》貫徹了榮念曾出入於「個人」與「時代」、「當代」與「傳統」之間的風格,四段備忘都各具特殊的文化份量,而其表現手法都各具風華。田蔓莎在〈程硯秋〉中以肢體語言表現二十分鐘的「上路戲」,優美而令人深思:「行走 (交流),是為了甚麼?」〈毛澤東〉一段不斷重播曾經非常「真實」的毛在天安門城樓上國慶檢閱的「歷史」影片,恍如隔世!期間加插榮時而畫龍點睛時而惡搞無端的四字詞(不離不棄、莫失莫忘、似真似幻、亦悲亦喜、忽隱忽現、百無禁忌……),或則讓人莞爾,或則催人有思,那個眾口一詞高喊「毛主席萬歲」而絕無個人自主意識的時代,果真過去了嗎?抑或,我們今天仍處於毛澤東的年代?劇名「備忘」,其實是以藝術距離提醒我們要好好處理這些似乎早已經「忘掉了」的東西。
至於《我的50呎豪華生活》,把不大的黑盒劇場有意識地更劃地為牢,具體地把無視人的基本尊嚴的劏房就劃在、建在劇場裡,「生活」出來,真的是善用空間的最佳例子!其中加插的一段「真人騷」,就故意用誇張惡俗、喋喋不休的演法,與後段劏房一家四口受壓於生活的樸素粗糙沉默無言互作對比,效果至佳。
這不同的「格」其實和「厚」又是互相滲透的。只求有性格而思考不深,即是作品的形神相離相違,就是沒有厚度了。
厚而有格,乃見風華。這就是我對好作品的藝術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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