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場的時候,一直聽著林二汶的歌聲——「世上男男女女 說起同一件事 總有不一樣記憶」——是的,套用這個句式,世上男男女女,說起同一個劇,總有不一樣記憶。對於這次進念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看完之後的記憶也開始交錯起來:表面一層的記憶是直接的、審美性的、即場的,而底下一層的記憶卻是間接的、概念性的,蒙上了一層反思的距離。
愛情就是一首爛俗流行歌加碎碎唸?
2012年的時候看同是胡恩威執導的《半生緣》,當時的舞台以及場景設計充滿了提示性——大量暗示「時間」的元素,而《紅玫瑰與白玫瑰》也很類似,不過換了主題,變成一場「聲音」的把戲。
一入場的時候,舞台的右方放置著一個巨大的老式收音機,播著日常的新聞、天氣,時不時混著收不清楚的天線雜音,而左邊是一台鋼琴。這是一個很直接的謎面:這場戲需要「聽」,而謎底在各幕題目上也再明顯不過——要聽的是──對談、獨白、歌唱、各種碎碎唸。
第一幕是《紅白流言》,沒有演員,只有收音機裡面傳出的一名電台主持在採訪紅小姐與白小姐,談論著音樂、顏色、氣味、時裝、男女。這談論的內容實際上出自張愛玲的《傳奇》,但轉化成紅白兩位小姐的閒談。第二幕《振保自白》,只有楊永德飾演的佟振保一個人在細說他的早期留學經歷和感情事,尤其是與玫瑰的相遇,以及「玫瑰」這名字怎樣被他開始用來稱呼以後生命中所遇到的女子。第三幕《紅玫瑰唱》,主線轉到紅玫瑰(王嬌蕊,由上海演員尤美飾演)身上,由她唱著一首首流行情歌,中間演著她作為朋友妻卻和振保的種種曖昧,並穿插著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原文投影。第四幕《白玫瑰講》,主線是白玫瑰(孟烟鸝,由台灣演員高若珊飾演)怎樣忍受著便秘的同時在喋喋不休不斷重複地道來她的「正派」振保。最後一幕,《小三振保》,再回到振保一人身上,他細細點評他眼中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在他直接對著觀眾說的一句,「散了場,然後回家,第二天,又變了個好人」中全劇終。
整個劇中各種聲音相當突出:人聲運用了種種不同的敘述形式——白、說、唱、講,而配樂和音效也很多樣化。第三幕裡的充滿浪漫化後的歌聲,紅玫瑰唱著一首首流行曲,再配上那種演唱會效果的燈光,彷彿都是玫瑰色的,極夢幻、不真實。而第四幕裡充斥著的是生活化的聲音——沖廁所的水聲、雨聲、摔破杯碟的聲音。兩幕的對比鮮明,就和紅玫瑰與白玫瑰這兩個典型一樣鮮明——遇上紅玫瑰便是去聽演唱會那樣興奮熱烈誘人心弦,遇上白玫瑰便只能是充斥著家常重複的瑣碎煩憂。
但是,更進一步,就如振保在第二幕的最後所說的,也是張愛玲在原文中巧妙設定的,紅玫瑰和白玫瑰也不是絕對的不變的,而是相對的,會隨世事而變遷轉化。所以,在第三幕後段,熱烈的紅玫瑰過後,離婚再嫁後的紅玫瑰再遇振保的時候便化作了一朵白玫瑰,而第四幕乏味的白玫瑰在忍受不了寂耐之後與裁縫偷情,穿上紅鞋唱起了《他不愛我》的時候便又是另一朵紅玫瑰。這樣的互文處理,彼此呼應,打破了紅玫瑰與白玫瑰之間的界線。
除了要打破「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這種二元對立,另一方面,全劇也在不斷地挑戰真實與虛幻,或者戲內與戲外的界線。最開始的紅白流言裡的電台節目的開頭描述現實的時間,晚上八點十五分的開場時間,還有很符合真實場景裡的「歡迎大家」。在第一幕結束而第二幕沒開始的時候,也響起了第二次的觀眾提醒「請關掉手提電話……」,這種突兀的再次廣播似乎也在暗示這是一個戲中的戲?再到振保的自白,他飾演的不僅僅是自己,而且是一個跳出自己角色來的角色,直說自己是張愛玲筆下的一個人物,在敘述過程中也持續地跳出跳入,到了最後一幕他甚至跳出戲,直接對著當下在看此戲的劇場內觀眾說話,似乎要用他的愛情故事和人生態度去拷問觀眾:你們也不過是和我一樣而已?——第二天便改過自身做一個好人,回到眾人合意的「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中去。
然而,這經過種種設計和劇場處理後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最後呈現出來的效果,至少對於我而言,耳朵聽得到各式各樣的聲音,心卻沒有因而被觸動到甚麼。
最合理想的現代愛情劇?
其實整個作品結構工整,有核心元素,有對比有映襯,有可以啟發的愛情教訓,有種種關於人生、男女、情感、生活的有趣討論,似乎沒有甚麼可挑剔。但是,接近兩個小時下來,卻像看了一個合體的濃縮版的中港台流行愛情偶像劇——像快速消費品一樣被快速消費即可,就和那不可思議的「10秒鐘中場休息」一樣。第一幕紅白兩位小姐的訪問都是極其文縐縐,一點也不是日常對話(儘管盡力裝扮成日常對話),但張愛玲的文字,雖然華麗精緻,卻同時也滲著道道地地的煙火氣。劇中那些豐富的多元的種種的聲音,僅僅是入耳不入心;那些微妙的曲折的迂迴故事,最多是撩人不動人。對比起我所理解的張愛玲,她的文字似乎隔層搔癢,卻全到要害;輕輕不經意一句,卻刺得置入肺腑之深。雖然是改編自張愛玲的作品,但劇場效果卻似乎並不能呼應到張愛玲的精髓。
除非,除非,這一切都是有意為之?而進念想透過這個戲表達現代的愛情就是這種輕浮的,難以深刻,甚麼都有了但實際又像甚麼都沒有得到的感覺?
這樣說來,這個如此工整的作品某程度上和那個努力創造一個對的世界的佟振保多麼像?
就像這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男子」一點也不可愛一樣,這個「最合理想的現代愛情戲劇」也一點都不迷人:這個理想的中國現代男子,上進、自律、娶妻生子,卻對紅玫瑰與白玫瑰都沒有真正付出全部的感情,而這個理想的現代愛情戲劇,有所有的結構、元素、設計,卻似乎沒能觸動我。
所以,這個劇是要這樣用概念去領會的一場演出?這才算是一脈相承的進念所秉持的「實驗創新」精神嗎?或者實驗劇場的實驗性,或許可以不僅僅是在表演性上面求突破,或者在表演形式上的創新,而是可以將作品整體作為實驗對象?或者概念性的作品也可以不僅僅在舞台符號的象徵性上面,而可以嘗試去到在整個作品的層面上(帶給觀眾的整體感受?)找尋象徵性?
但這是導演的原意,還是我作為觀眾的過分詮釋?是作為一個對於進念的實驗性有所期待的觀眾的自圓其說?
「他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或許我們這些觀眾也是最合理想的觀眾,縱然我們遇到的劇不是盡合理想的,給我們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導演演員觀眾評論各得其所。
(原載於2015年1月24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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