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游與移:網絡時代評論特性的思考
文︰張秉權 | 上載日期︰2015年1月1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15年1月

 

在北京召開的「國際戲劇評論家協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Theatre Critics,即IATC,港譯「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台譯「國際劇評人協會」)大會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但是因應大會主題「A New World: the profession of criticism in the internet era」而衍生的一些值得思考的問題,卻因為時間距離而更見澄明,其中尤其值得一談的是評論的歷程與評論的界線這兩點。我這裡不嫌勉強,借用「游」與「移」這兩個中國傳統美學概念作比附,希望能夠把問題透視得更清楚。

 

一.

 

傳統對「評論」這事是相當重視的,或許還是「太」重視了。這個因評論不是等閒事而來的壓力,在東西方都是一樣的,所以德國文藝理論家萊辛 (G.E. Lessing) 才會説:「真正的藝術批評家,不從自己的鑒賞趣味中引出規律,而是按照事物的自然本性所要求的規則來形成自己的鑒賞趣味。」(《漢堡劇評》第十九篇)而要掌握「事物的自然本性所要求的規則」,對批評家來說,就是要求學問、修養。

 

中國文學理論家劉勰説「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文心雕龍‧知音》),強調評論之前要先有充足準備,評論人必須有紮實的學養,否則不識不曉,在評論這回事上只能夠閉嘴噤聲。

 

説的當然有道理。沒有一定的認識,不能夠清楚説出作品高下的理據,作為評論自然難以服人。可是,事物總有兩面,假如過分強調學養,以至抹煞了美感也有直觀性的一面,恐怕也是一偏。至少,這會令評論一事過分嚴肅,難以開始,更遑論開展了。

 

如此嚴肅認真,因為,評論具備相當的權威,它對作品高下得失的判斷,可以一錘定音,因此,絕對輕率不得。

 

在過去價值觀念為知識分子壟斷的時代,這現象是真實的。為了適應這種嚴肅性,作者要麼少去涉足評論這個是非圈,要麼以故作輕鬆的態度去消解這樣的壓力。過去中國不少評論因而只以「詩話」、「詞話」、「曲話」等為名,都是「話」而已,不過是茶餘飯後、無傷大雅的輕鬆談話;杜甫更索性把他實實在在的評論詩命名為《戲為六絕》,只是「戲」,而不是甚麼「論」,多少有減輕評論自我壓力的意思。

 

在這個網絡時代,價值觀念早已經難被任何人壟斷,眾聲喧嘩是社會的常態,評論於是變得輕鬆多了。因此,評論想要回復過去的「一錘定音」已經不可能。評論的權威性既然被拆解了,就再沒有過去的書寫為難的壓力。評論在今天,無論是以臉書或網頁或任何媒體的形式出現,都遠比過去「開始」得容易,想到就寫,隨時可寫,寫錯就改,不外更新補充而已。因此,儘管這些評論或只是片段隨感,深度更或許不足,卻往往有個人風格,更兼及時而靈活,可觀而親切。

 

尤有進者,網絡時代的評論還可以因應其開放性而有無限的「開展」可能。定音不定,而且因為讀者變身為作者(共同作者)而更形活潑豐富。

 

於是,作品與評論、評論與後續評論的關係乃得到重新界定。原來的作品固然因為評論而得到詮釋,評論也因為後續的評論而得到補充、發展、否定、豐富與成長。創作與多元評論,乃成為互相滲透的過程。過程超越了作品本身,過程就是作品。這跟中國美學的「游」的概念相應。美的欣賞不是靜止的,而是個流動的過程。「停車坐愛楓林晚」(杜牧詩),這個「停」是因楓林可賞而暫時留駐,車還是會再度前行的。游才是觀賞的正道,美感因為游的歷程而得到積累與深化。詩作逾萬,為詩人作品量最豐富的陸游深明此道,他取字「務觀」,用自己的名字強調了「游」的美學意義。

 

網絡時代的評論,讓「游」的美學得到具體的實踐。

 

二.

 

北京IATC大會中,代表們對尼日利亞代表因簽證問題未能入境,決議向中國政府有關部門要求解釋,以示不滿。近日理事會因法國巴黎對《查理周刊》的恐怖襲擊發表聲明,卻也引起不同地方代表對在譴責暴力之外,是否贊同「我是查理」("je suis Charlie") 一句口號有頗熱烈的討論。藝術早已與社會政治交相糾纏。

 

藝術不是存在真空罐裡的東西。藝術批評家是個具體的人,對社會、政治自然有自己的看法,因而難免會對「藝術」以外的事務發聲。因此,不同範疇的評論交相溶疊,是很自然的事。

 

「移步換形」是中國美學的重要原則。我們不是從一個定點去賞析景物,而是不斷變換觀察點,故而可以欣賞並描繪不同的風光。上面引杜牧詩的首兩句是「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表明杜牧在踏上山徑的路途上,首先看到的並不是楓葉,而是其他也應可賞的東西。眼前景物因步移而有異,杜牧也因而愛戀不去,在山上「觀游」直至黃昏。最後是驟見「霜葉紅於二月花」,是這楓葉之美使得他不得不停車細賞。但是,同是紅葉,也有深淺濃淡之分,疏密高低之異,以至晨昏光影之別,只獃在一處也決是賞覽不全,因此,可以想像停車只宜暫。移步移車,才是觀賞之道。日本人對此經驗十分豐富,早已在網絡上建立一套賞櫻花觀紅葉的完善資訊系統,讓觀賞者把握「見頃」(觀賞的好時辰)之機。

 

今天的網絡時代,藝術以至其他評論也再難一言堂了。即使喧嘩紛雜的眾聲把原來的重點引到另一方向,網主也難憑個人判斷後貼文章是否絕對離題。抑或,那似是偏離的,才是大家更關心,也理應更關心的主體?

 

就以IATC理事會對巴黎恐襲的聲明為例。大家都認為要譴責恐怖襲擊,但是,是否跟從大流以「我是查理」一句來表示支持言論自由,一些地方的代表卻透過網絡電郵提出異議,從而讓大家反思《查理周刊》的政治漫畫是否是挑起宗教矛盾的始作俑者,更帶出應如何在當代多元世界中尊重他人宗教的更深層思考。大家關心的課題已經從「此」而移換到「彼」。這是網絡時代才能夠發生的事。

 

這個「移」,是網絡時代評論的常見現象,這不也正是IATC大會中論及的「包含、開放、互動、對話」等藝評的時代特質麼?而這已經不是對未來的挑戰,而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而且,這生態正方興未艾,已經不會走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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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中文大學取得其學士、哲學碩士與哲學博士學位,為香港資深戲劇研究者與藝評人,曾為香港演藝學院人文學科系主任與香港藝術學院院長。張氏為「致群劇社」創辦人之一,多年來為該劇團編導多部作品;自一九九六年至二〇〇七年經民間推選而被政府委任為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多年來均擔任其戲劇組主席。張秉權現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董事局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