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香港中樂團於十月十日星期五晚在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演出了一場音樂會,音樂會的名字是《一代巨人彭修文》,副題為「向大師致敬」。顧名思義,香港中樂團是為了紀念一名叫彭修文的人,並認為他堪稱「一代巨人」、「大師」。音樂會的宣傳單張形容彭修文是「當代中樂奠基者」、「民族音樂大師」,說他「創建了中國廣播民族樂團,確立了現代中樂編制,創編了數百首不同類型的樂曲」,而「這些廣為流傳的作品題材之豐富、旋律之優美、配器之精妙,令中國的民族音樂事業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中國內地所說的「民族音樂」或「民樂」,在香港一般稱為「中樂」(在台灣叫「國樂」,在星馬則叫「華樂」),也就是說,彭修文是中樂大師,其工作令中樂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單張還說,彭修文「曾多次與香港中樂團合作,更擔任樂團的客席指揮」,那已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事了,因為彭大師在1996年逝世。
整場音樂會的樂曲,都由香港中樂團藝術總監閻惠昌指揮。在樂團演奏了第一首樂曲《將軍令》、讓遲到的觀眾入座時,閻惠昌講述自己與彭修文交往的淵源:九十年代時,他經常盡可能到北京去觀看彭修文指揮中國廣播民族樂團的排練,後來甚至獲彭邀請當他的副手,如是者兩人建立亦師徒亦朋友的關係。閻惠昌提及彭修文於一九九六年離世時,語氣充滿惋惜、遺憾,話音甚至有點哽咽,可見他對彭修文的尊崇和懷念。為此,他特別為彭修文策劃了兩場紀念音樂會並親當指揮,也就不足為奇了。(另一場紀念音樂會於十月十一日晚舉行)。
當晚音樂會演奏了五首樂曲。除了上文提過的《將軍令》外,依次還有《月兒高》、《不屈的蘇武》、《春天隨想曲》和《秦·兵馬俑》。《將軍令》和《月兒高》是古曲,彭修文將之編成讓中樂團演奏的曲目。《不屈的蘇武》、《春天隨想曲》和《秦·兵馬俑》則是彭修文自己的作品,分別作於1979年、1993年及1984年。音樂會首末兩首樂曲(即《將軍令》和《秦·兵馬俑》)都與戰爭有關,不知道閻惠昌作這編排,是偶然的取捨,還是別有深意。
《將軍令》
《將軍令》是彭修文於1954年改編的。生於1931年的彭氏當時只有23歲,已經能將一首古箏獨奏曲改編成一首由十數種中樂樂器如二胡、中胡、琵琶、笛子、阮咸、嗩吶、笙、揚琴彈奏的小型樂曲(就音樂會上所見,好像偏偏沒有古箏),不能不令人感到彭氏確實是一個音樂奇才。這首樂曲對香港中樂團來說,可算「小菜一碟」,曲子以熱鬧起、以熱鬧收,中間有一段輕柔的樂段,先後由胡琴、揚琴、琵琶、笛子領奏出來,為樂曲帶來二十多秒相對寧靜悠揚的旋律,彷彿在描繪將軍在樂曲結尾下達軍令前,沉思軍令的內容。樂曲旋律以一眾樂器伴隨著各種敲擊樂器洪亮熱烈地由低至高,再回到中音域結束,同時閻惠昌雙臂高舉並不斷顫動,不僅帶領樂團團員堅持將最後一顆樂音延續至他要求的長度,也把觀眾的情緒帶進一個高潮。閻惠昌對這個樂曲最後的音符的處理,跟其老師彭修文的處理不太一樣,他的演繹比老師的延長近一倍,我覺得在牽引觀眾情緒方面有更好的效果。
《月兒高》
《月兒高》原本是一首琵琶獨奏曲,曲譜載於《華氏琵琶譜》,彭修文於1960年把它改編成一首約十二分鐘的中型民族管弦樂曲。音樂會場刊第26頁刊登了一段手寫文字,相信是彭修文的手跡。這段文字解釋說:「音樂描繪月亮從東海升起到沒於西山的過程和月光下的太平世界種種景色」。彭修文在樂曲的開始部分,安排了由雲鑼、琵琶、其他彈撥樂器、洞簫以至古箏等先後領奏又互相和奏,描畫出月亮慢慢從東海升起的景象。其後羅晶的古箏和張瑩的琵琶先後奏出古曲《月兒高》原有的優美旋律。在羅晶古箏刮奏的襯托下,張瑩數次的琵琶主奏讓熟悉《月兒高》的觀眾得以回味古曲原有的韻味。樂曲自下半部開始,由胡琴奏出輕快的旋律,然後革胡、大鈸、大鼓先後加入,接著全體樂器的合奏把樂曲推向一段熱鬧的階段,相信也就是上述文字所說的「月光下的太平世界種種景色」。在這部分,胡琴、彈撥樂器、簫、笛各自有領奏的段落,令不同樂器的愛好者聽得賞心悅目。美中不足的是胡琴部分,特別是二胡的音量稍嫌薄弱,不知道跟香港中樂團採用環保胡琴有沒有關係。樂曲結尾時,整個樂隊的聲量跟隨指揮由高至低下垂的左手而相應逐漸減弱,直至指揮左手完全垂下時手中樂器的聲音也由弱至無,以表現月亮逐漸在晨曦中隱沒於西山,這種對音量的控制,既不能過急,也不能過緩,必須緊跟指揮手勢,實在是不容易之事。中樂團在這一點上,充分顯示了作為專業樂團的高超水平。
《不屈的蘇武》
音樂會演出的第三首樂曲是中胡協奏曲《不屈的蘇武》。《不屈的蘇武》是彭修文的作品,本為一首二胡協奏曲,中國廣播民族樂團曾經於1982年由彭氏領團到香港演奏,當時負責二胡獨奏部分的是王國潼。這段演奏的錄音如今可以在Youtube上聽得到。把二胡協奏曲改成中胡協奏曲,不知道是指揮閻惠昌的主意,還是彭氏在世時已經作出過的改動。
中胡:劉掦
中胡獨奏部分由樂團的中胡首席劉揚負責。劉揚有豐富的獨奏演出經驗,演奏這首樂曲駕輕就熟,為觀眾們在音樂會中場休息前提供了一次賞心悅目的觀賞經驗。樂曲由三個樂章組成,先後為:風雪孤忠、思漢郷懷、執節榮歸。三個樂章都在不同時間由領奏的中胡或其他樂器奏出了歌曲《蘇武牧羊》的旋律或變奏。《蘇武牧羊》是老一輩香港人耳熟能詳的歌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小學的音樂課就有教學生唱這首歌曲。故此,每當中胡或樂隊奏出《蘇武牧羊》旋律時,筆者忍不住跟隨旋律輕輕地哼起「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羈留十九年,渴飲雪,飢吞氈,……」。
首樂章《風雪孤忠》的開端藉著一聲聲定音鼓和低沉厚渾的革胡聲帶出陰沉的氣氛,以襯托蘇武流落胡邦孤身牧羊的境況。這段由革胡奏出的部分,在彭修文原來的樂譜中該是由大提琴及低音大提琴負責。劉揚的中胡在這首樂章中多次奏出《蘇武牧羊》的旋律或變奏,有時候是獨奏,有時候與其他樂器合奏。不知道是因為中胡本身音色不如高胡般高穿透力,還是因為吸納中胡聲音的傳聲器放得不夠接近,劉揚的中胡聲在合奏時有被湮沒的感覺。
次樂章《思漢懷鄉》,前端藉著笙和喉管吹出緩慢的旋律來描畫空曠廣漠的雪原,進而由革胡以撥奏的方式伴隨中胡拉出一片淒涼的情境。中段中胡的旋律由偶爾一兩下揚琴聲和中阮聲襯托,表現蘇武思鄉愁緒中隱藏著暗湧。值得注意的是,這樂章較少用琵琶,不知道是否彭修文覺得琵琶的音色不太配合樂章所要表現的情緒。
終樂章《執節榮歸》的開端由嗩吶帶領鑼、鼓等敲擊樂器奏出熱鬧、輕快的旋律,進而由中胡獨奏一段華彩樂段。在拉奏這段獨奏時,中胡在快速旋律中拉個別超高音時偶爾發出尖聲而非樂音。除此之外,在首樂章中與其他樂器合奏時中胡的聲音有被淹沒的感覺再次出現。
總括而言,香港中樂團演奏了一首極具感染力的《不屈的蘇武》。筆者留意到,中場休息宣佈播出後,很多觀眾還停留在座位中,不急於離座,彷彿還沉醉在樂曲結束時所帶出的熱烈歡騰的氣氛。
小阮:葛楊 中阮:崔燦
《春天隨想曲》
中場休息後,樂隊演奏了雙阮咸協奏曲《春天隨想曲》。兩個阮咸一個是小阮,一個是中阮。小阮由樂團的柳琴、小阮首席葛楊負責獨奏部分,負責中阮獨奏的是其聲部組員崔燦。兩位年輕貌美的樂師非常協調地奏出這首中型小品,真的既賞心又悅目。全曲分四段:探春、迎春、惜春、滿春。在探春、迎春這兩段,葛楊和崔燦以小阮和中阮交替奏出旋律,並多處用上揉絃這在演奏阮咸時難度頗高的指法,充分發揮了她倆高超的演奏造詣。總體而言,兩人的配合相當不錯。
《秦·兵馬俑》
幻想曲《秦·兵馬俑》是音樂會的壓軸曲目。據說這樂曲是彭修文於1984年3月參觀秦兵馬俑後有感而發、伏案奮筆一口氣寫成的。歷年來閻惠昌多次指揮過這樂曲,有時候並非指揮香港中樂團,而是別的樂團,如2013年指揮新竹青年國樂團。閻指揮對這首樂曲的熟悉,反映在他指揮時不僅不用看樂譜,還能對各部樂器如何處理旋律及加入時刻作出巨細而微的引導。
樂曲由三段組成:一、軍整肅,封禪遨遊幾時休?二、春閨夢,征人思婦相思苦;三、大纛懸,關山萬里共雪寒。第一段長約七分鐘,開始時以暗弱朦朧的音樂描寫破曉時分士兵護衛秦始皇外出巡行。革胡和低音革胡以撥奏方式表現了士兵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平穩而沉重。然後,由嗩吶領奏,奏出軍隊浩浩蕩蕩在原野上行進的情景;定音鼓則在秦始皇車駕儀仗出現以及最後軍隊鳴金收兵這些部分,為樂曲增添了熱鬧。第二段中為了表現士兵思鄉的哀愁,彭修文捨棄一般用以表達哀愁的樂器如二胡或洞簫,改而使用了塤。我覺得彭修文這個選擇確實絕頂聰明。我估計,同樣的旋律,要是用二胡或洞簫奏出來,那種哀怨、無奈的感覺,肯定沒有用塤吹出來那麼有感染力。第三段以不同的樂器和速度,重現第一段的主題旋律。這處理在保留旋律的深沉和無奈感的同時,還加強了其悲壯的感覺,提升了這首樂曲的反戰意味。
結語
總的來說,這場音樂會就像一本導讀書,讓讀者(即音樂會的觀眾)在兩個多小時內,初步涉獵了彭修文在編寫和創作中國音樂方面的風格和成就,並為他們更深入了解彭修文的音樂提供了基礎。
順帶說一下,音樂會的場刊在曲目介紹方面有兩個錯誤。第26頁介紹《將軍令》中,有這樣一段莫名其妙的文字:「全曲用了浙江派的主要指法,長搖、四點、兩手的雙抹,快速的連續勾托手法等,是這首樂曲的技巧重點」。文字中所用的術語如「長搖」、「勾托」等都是彈奏古箏的指法名稱。也許因為《將軍令》本來是一首箏曲,撰寫這首樂曲的人就把這麼一段不知在哪裡出現過的介紹文字搬字過紙到這場刊來。諷刺的是就我觀察,當晚這首《將軍令》偏偏就沒有用上古箏。此外,在介紹《不屈的蘇武》的文字中,第三段第二行有這樣的文字:「……引出了二胡獨奏的華彩樂段」。這裡的「二胡」應當是「中胡」的意思。看來,香港中樂團在編輯場刊方面,需要更加小心。
《一代巨人彭修文》
演出團體:香港中樂團
評論場次:2014年10月10日,晚上8時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
作者簡介:作者為「樂評寫哩啲—中樂評論導領計劃」學員
照片提供:香港中樂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