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份,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甚麼人,以及甚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終章說道。
我常常以為末日已經到過了,只是我們沒有看見或不忍看見。9月28日之後的幾個晚上,網上一直有很多流言與留言,大都是「分享」,人們在觀念崩塌後發現我們面對的社會已超越了自己的想像,只能以各種各樣,來自他人的見證與猜測去重構這樣的城市。有一位朋友分享了另一個人的留言︰「面對催淚彈的時候,我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然後他/她離開現場,乘坐地鐵時看到車廂裡的人如常拿著電話打機,如常目無表情地站在車廂裡,「我才真的哭起來了。」也許她/他發現了地獄,還發現選擇「第一種方法」的大多數人,搞不好,還想到自己曾也成為它的一部份。
為了穩定「如常」,我們常常刻意忽視那些已在眼前的變動、扭曲與災禍,《城市一切如常》的恐怖在於那種文本與演出中刻意經營的日常性。完全活在一幅明亮的「北歐家俬」封面照中,色溫剛好,一張設於廳中央的餐桌,一台懷舊的鋼琴,有花園,還蹲著一隻友善的狗,該有的都有,一如那些封面照般均稱、平穩的舞台調度中,這對夫妻在永遠不了了之的對話之間,小心經營著彼此的穩定關係,兩人原本要分享這天遇到的「無常」,卻被很多日常瑣碎打斷,沒法專心把對方的遭遇聽完,在暖和的家居色溫裡,親密的關係顯見疏離,渴望關懷換來冷淡應答。直至陌生的鄰居──護士Jenny闖入,在劇終才露出的小刀,在這裡已開始暗暗為這個穩定的生活場景切出裂縫,她神經質的狀態,不按常理的提問,撼動漸呈危機的安穩,她提及當醫生的丈夫在國外參與一場戰爭,那場有如生靈地獄的下水道殺戮,夫婦二人卻看來難以置信,更甚是這地獄的描述過程,最後還是被「小孩的嘈音讓我無法入睡」這種日常瑣碎所中斷,而且父親跟自已小孩玩耍乃正常不過的事,又使夫婦兩安心地忽視這位地獄來的信差。
然而自Jenny的切入,如常的生活已然往脫軌的方式異變,演出風格也由生活化走向怪異,原來寫實的燈光,漸漸從佈景的裂縫中滲進異色,演員的演繹風格也漸漸趨同Jenny一角,三位主要演員有力地掌握著角色的基調,而再層層推演。從此,象徵性的符號忽然散佈在每個角落,例如女兒出場時竟穿著跟Jenny一模一樣的護士服;當女兒提及偷看到妻子日記時,丈夫竟對日記中的「秘密」顯得忌諱而不安;女兒與弟弟玩醫生病人遊戲,口袋裡的血跡是真是假?兩夫妻的對話中,朋友Bobby究竟有死去還是沒有?至少,家中看似平等的性別角色遭到挑戰,丈夫失業待在家中照顧小孩(台詞中也暗示他有使用暴力),妻子在翻譯工作上得到更多的身份認同。
妻子作為翻譯者的身份,我認為是作者暗藏劇中的一條重要線索,妻子對翻譯工作的性質與內涵的改變,跟作者對西方中產階層生活的理解,有著十分重要的內在關聯。
妻子出國參加有關文學翻譯的學術會議,男作家不尋常的靠近,她下意識地不作抗拒,對於丈夫質問到底有沒有將男作家趕出睡房,她一直避而不答,事實上她已在會議中進一步確認「翻譯」不是一種單純技術性的語言代換,不是一種沒有創造性、沒有研討價值的工作。事實上,隨著近幾十年來西方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不少學者認為社會、歷史、意識形態等諸多因素必會對翻譯者造成影響,「翻譯」不可能完全忠於原著,翻譯者總是有意無意地進行著「再描述」,甚至「改寫」。
回到女主角Clair(從里斯本回來,她已從「妻子」再確認為專業翻譯者的專業身份)在劇中的改變。其實從第一場開始,我們就看到她對街上遇到作家不見了女兒這類「無常」事件的雀躍,第二場開始時她在花園提到介意丈夫在她身後看著她工作,再後來我們從女兒口中得知她在偷偷寫日記等,都在暗示著Clair一方面努力「翻譯」、「複寫」著「如常」的中產階級生活,同時又暗地對「如常」的生活進行「再描述」與「改寫」,甚至在她自己的日記裡直認「虛構」。
導演馮程程在最後一場中將詭異色彩推至高點,氣氛、情緒與第一場的平靜、穩定形成最遠的距離,丈夫把Clair日記中字句讀出,逐漸認知真實的生活,如同窺見原來早已置身地獄的驚愕,他問︰「虛構?」,也是提問到底是否真有Jenny這位鄰居?到底象徵「完整」家庭組合的一子一女是否真的存在?再問︰「我也是虛構嗎?」到底他是否第一場那個中產階級的男人?抑或他其實一直也是這個識字不多、滿嘴粗言穢語的超市肉販?他是否真的存在?出乎意料地,Clair的回應是︰「同我一樣。」即使她努力維持穩定如常,同時暗中蘊釀創造,如果「城市」已是我們「生活其間的地獄」,她經已如精神分裂地同時在做「第一」與「第二」種方式,儘管如此,原來她自己也是由某種「想像」的力量所虛構,她在書寫,同時也被書寫。
「虛構」,這個一下推翻的致命結語,也許正是原劇作所以命名「城市」(The City)的關鍵所在。而今導演於劇終時極端詭異的處理,也將「城市」的「翻譯」方式進一步交給觀眾作選擇,要「信、達、雅」地繼續「複寫」虛構?還是在「虛構」中「改寫」?無論如何,我們首先需要的是,發現「虛構」此一事實。
《城市一切如常》
演出團體: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評論場次:2014年11月18日,晚上8時
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
作者簡介:澳門資深劇評人、劇場編導及策展人。《劇場.閱讀》季刊主編,澳門劇場文化學會理事長,澳門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最新出版的編輯項目為《慢走 澳門-環境劇場二十年》,整理當地環境劇場的發展。
攝影:Carmen 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