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場時,久不成語,背上似劇中烏鴉被插了一支長笛,亂叫亂鳴,混雜了憤怒抽痛絕望悲涼,最終無聲,只聽見歷史在訕笑,在黑暗裡,繼續地。
四十年前,七十年代初,日本小劇場對權力的辯思,今天仍在香港此時此地生效。著名日本導演蜷川幸雄及劇作家清水邦夫,給了我們一個黑色感觀寓言,一場直面絕望的悲喜劇。讓十多位銀髮上台,不為奇美,不為淺薄的敬老,而是讓長者的身體成為文本,成為一個一個叛逆的主體,再現了暴力、權力、性慾、性別、世代之戰。但,歷史沒有讓任何人得逞。
開場,十來位銀髮屈縮在破璃箱內,燈光下,孤寂透明可見,這個意象在導演八十年代的電影作品《青之炎》重複使用在年輕燥動想殺後父的男角身上,可見是一種美學上的感觀文法:看得見的孤獨、感受到的擠壓,直接強烈的肉身感。
基層老嫗佔據法庭這個場景設定,放在今天也是激進的。而導演卻以「慢」去演「烈」,善用銀髮獨有的身體節奏:讓觀眾看見十來位長者尋常地在法院左右緩動,有人拉繩掛衣,有人席地開爐,有人梳洗更衣,除了湧出out of place的荒謬,還有慢速而來的可笑,陌生化而來的莫名其妙。而憤姥們似電影慢鏡般狂打法官們一段,因為慢,更細緻更赤裸地呈現暴力的可怕面相。還有留在炸彈婆上的人肉。滑稽,沒血,卻很腥。
腥味也來自女體。反客為主正是佔領的真意,背上夫兒照片的老婦身體盛了千年的(性)壓迫,她們終可高談自已的性慾,大可說自已的雙腿生來就是挾著男子,而不是被男子進入;大可反辯自己比只餘下一條內褲的辯護律師更純潔,因為日本女子和服下都不穿內褲;也可推番孫兒正氣的反資本、反剝削的「正確」控訴,乾脆以不接受她的肉體來判決法官死邢。只是,當女慾在法庭得到彰顯,烏鴉婆取代了法官,坐在高台中央時,憤姥也成為權力本身,操生殺死。
掌權的人容不下對自已背叛,即使是自已的孫兒,罪名是「對萬事不夠厭惡」,心愛的男孫竟放走了兩位女證人。當孫兒向尊敬的婆婆哀求「多一些信任我們年輕人」時,自已心在抽痛,何等暗合當下雨傘運動掀動的世代之隔?性別及階級權力即使橫向時代易位,卻沒有發生世代更替。憤姥得到主權及年輕男子的肉慾,成為羸家,玩的卻是同一個男人設計的遊戲。玩遊戲的人變了,遊戲規則,分毫沒改。
劇作家清水邦夫的文本真很厲害,對權力的再現沒有停在此,當外邊警察開始反佔領,炮聲轟轟時,「被恥辱染成黑色的烏鴉」,慢慢站直,一一直面觀眾,目光兇閃,大叫「我們那被壓迫萬年的日本歷史,請給我們力量,回復青春」(大意),心寒的事發生,憤姥都換了年輕演員上場,但這不過是憤姥的自身轉體,回春的循環,而不是世代易位。主體沒有變。槍聲再起,全場年輕人,倒下。受壓迫者起義(佔領者)的歷史下場:煙飛灰滅。心痛。最後,誰佔領誰。聽見旁邊的觀眾開始哭泣。再甚的是,唯一倖存者竟是最會玩技術最滑頭的辯護律師。唉。荒謬地寫實。絕望到最後,只餘滑稽。
劇場言政,各有功夫,這班銀髮演員以歷史的皺紋說話,導演以奇美異色,簡潔的舞台調度,緩慢的暴力美學,再加上對專權層層辯證的文本,哭笑不得的到位對話,叫人對照當下,看得翻滾,哪來站直的力?得再讀魯迅先生《野草》裡的名篇〈希望〉: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縹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
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還得繼續上彈,即使看不見希望。
《烏鴉,我們上彈吧!》
演出團體:埼玉金世代劇場
評論場次:2014年11月15日,晚上8時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
作者簡介:獨立創作人,從事小說、現代詩、散文、藝評寫作及概念視覺藝術創作,也經常策劃文化活動。
照片提供:康樂及文化事務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