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號 當街頭成為舞台    文章類別
【劇場外望】
台北︰「超親密小戲節」—超越親密的觀演關係
文:肥力

十月開始於台北工作後,便向不同藝術朋友詢問十月有什麼好節目,有趣的是不論是戲劇、舞蹈、文學、評論界別朋友均異口同聲推介每逢十月舉行的「超親密小戲節」,一個缺乏宣傳,規模極小,卻一票難求的節慶。今年已是第五屆的「超親密小戲節」,仍以偶戲節為內容主軸,「看戲走路、走路看戲」為形式,在同一「演出」時段領隊帶領觀眾遊走同區三個非劇場場地,觀賞三個微型節目同時,又介紹區內的文化生態。這種邊走邊看的觀賞設計確實不易遇見,縱然台港澳不乏環境劇場演出,但一個事先張揚以社區劃分,並一天看三個演出的節目,重要是搞手重視的不只節目,而是在節目之間,遊覽之時,用盡心思拉近主辦方、演者、觀眾、社區間的距離,務求在擠迫的表演空間及既熟識又陌生的街道內,呈現超越因坐得太近的擠迫,誘發一種「在一起」的親密關係。著實,很值得推崇。

 

據悉策展人石佩玉多年前曾於荷蘭觀賞過類似現在這種走訪觀演的偶戲節目策劃,故便開始在台北嘗試製作。以至從第一屆開始,小戲節便於設計出三個地區的節目,每個地區則會同時於三個地點演出三個各二十分鐘的節目,並由導賞員從分別從三個地點出發,同一時間帶領觀眾以不同順序,觀賞此三個節目。是年,本人首次參與,並以藝評員身份觀看全部,即合共九個節目,分別於信義區、大稻埕區、忠考新生區,並參與駐節藝評人討論會。

 

「駐節藝評人討論會:我們是否更加親密?」

 

正如在藝評人討論會各嘉實談及,小戲節三位一體附帶導賞的節目策劃,也許比演出本身更能吸引觀眾購票參與,但正如傅裕惠老師說從節目走到另一個節目的過程吸引與否,便很取決於導賞員的本事。誠然,演出前各觀眾收到小戲節襟章,某些演出附送的小禮物,及一本精美得不能挑剔的「護照」式戲票加節目表加小地圖,還要每到一站工作人員為每組約25名觀眾在護照上蓋上為該演出特製的印章,僅是演出周邊小事已真的超級豐富及精緻,但行程的好壞還需靠看導賞員的本領,正如我在大稻埕區看的一場,男導賞員對該區非常了解,不僅仔細介紹演出地點的歷史風貌,把沿途說明街道景點,更重要是聲線洪亮,說話清晰而具吸引力,感覺就像一場精彩的演講,不單令熟知該處的台灣觀眾,也很耐心地聽他解說,且他像旅行團導遊一樣沿途搖旗介紹,吸引途人關注。由於導賞員出色的串連,填補了走訪三地,及演出需時準備而等待入場的空檔,讓三個演出不致被無聊的等待割裂,將走路看演出的這個過程,也提昇為一種觀演體驗。

 

節目方面,九個演出中除了台灣本土作品外,偶戲創作出身的石佩玉貫徹五年來的傳統,邀請以荷蘭為主的歐洲偶戲藝術家參與演出,另她坦言今年才首次加入亞洲其他地區的藝術家作品,當中包括香港劉銘鏗及李志文演出的《日常生活》,及馬來西亞傳統潮戲《柴房會》。誠然這兩個可說是小戲節頗有看頭的重點作品,《日常生活》中劉銘鏗以立體書漫畫方式反映近來雨傘運動下沉默大多數的小市民生活,卻逐漸變成未來運動被打壓的預言,小市民由沉默到發惡夢到連夢也失去,再來是被支配的生活,然而故事最後卻埋下對當下運動的希望。整個演出由李志文以不同方式呈現的音樂引導,短短二十分鐘竟可完成起承轉合並足有深度,直接坦率地回應當下之餘,藝術性更是很高,劉銘鏗把玩立體書的技術更比之前簡約而精巧,最初一場僅在書上換個標題,而向觀眾重複翻閱同一本立體書,以突出日常生活效果,已見精彩。《柴房會》由馬來西亞傳統偶戲師傅表演,操偶技術凝練,既有點火又有翻騰,足現傳統戲曲特色。更有趣是男音僅在舞台旁觀眾前直面地邊用電腦邊高唱潮洲謝曲,其不協調基調和故事的喜感性一拍即合,增添生趣。

 

兩個荷蘭偶戲演出《咈嚕咈嚕》及《小國王》則傾向小品舒情,乍看沒什麼深度,內容更是鬆散,但這正正是歐洲說故事的風格!不同於華語童話故事硬塞「教訓」或傳統/現代偶戲必追求具觀賞性的效果,歐洲童話及偶戲本來就重視故事本身,很單純,重點永遠是說故事時的氣氛及與觀眾的交流,而非寓意。《小國王》演者達雅便顯出她的豐富經驗,不時向觀眾直接說笑,又派小禮物引領觀眾參與故事,令氣氛輕鬆。《咈嚕咈嚕》兩人又唱又操偶,戲偶複雜,時而是魚,時而是蛋內有偶而蛋殼又是偶,看似所有東西也具象徵意義,但其連繫又不嚴謹不深刻,反倒混亂了觀眾的視線,難以聚焦在故事本身。

 

至於一眾台灣本土創作,誠如討論會中澳門導演及評論人莫兆忠所言,幾位年輕創作人好像不同於傳統偶戲模式,甚至拒絕使用傳統手段說故事,而是刻意展示新的劇場形式,觀眾入場前必須先矇眼僅以聽觸感受演出的《多心》、在展覽場地建構偽展覽並由管理員把玩展品的《餘燼》、利用簡單投影機技術折射印有鉛筆照片的膠片以呈現不同效果的《鉛筆旅行》,也有給我為形式而形式的印象。誠然我不反對形式主義,只是三者形式上也只是牛刀小試,未太有突破亦不算精準,更不是於作品之中,而是要用介紹文字才能勉強解釋到創作意圖,便有點可惜。《餘燼》及《鉛筆旅行》的表演者在與觀眾如此接近的狹小空間,卻刻意製造冰冷及拒絕溝通的表演方式,當呈現的目的性不足時,對演出便毫無推展作用,而只更暴露了形式與主題割裂的問題。反而《多心》僅讓觀眾聽嗅碰的創作方式,還滿有趣,只是內容單薄,也未好好利用形式,以至喝咖啡、聽對白只給觀眾一場好玩的感受,沒有在短短二十分鐘捉住主軸,形式反而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

 

《瑪格莉特的夢幻時刻》演出中部分木偶 

 

同樣為台灣創作人演出的《島》及《瑪格莉特的夢幻時刻》則較有飽滿的表演觸感,《島》的故事簡單明快,戲偶僅是由順手拈來的東西併湊,縱然同樣沒有內容上的深度,但一位操偶者及兩位副手從旁敲打不同物件,做出很具音樂美感的敲擊效果,可以說,音樂部分令整個演出的藝術性提昇了不少。而且演出盡見三人凝神集中,從不失焦,著實有引領觀眾進入島的世界的作用,單看三人能量的聚集及互相配合,已很精彩。《瑪格莉特的夢幻時刻》創作人許嘉芬學成於歐洲,以類似歐美風情的馬戲團戲偶,展現一場魔幻式童話,其精巧的木偶本身就有一定的觀眾凝聚的力量,加上如沒落馬戲團一樣既歡樂又憂鬱的現場音樂及光影效果,更為演出添上一份懷舊而帶鄉土味的質感。

 

從參與的演出可見,正如討論會中一再提及,「超親密小戲節」對偶的定義持開放的態度,界定偶戲的責任似乎落在表演者與觀眾身上,以至某場演後分享曾有表演者及觀眾就此展開了頗激烈的討論。倘若這種對偶的定義,甚至擴展對劇場定義,及對演出如何與環境互動,處身社區創作是否必然要回應社區等問題作討論,能及至每場參與形式這麼有趣的「小戲節」觀眾,相信可以更能拉近策展人及觀眾的距離,讓彼此在小空間內,讓不同的想法可以更為親密,互相交流,思考更多。

 

信義區導覽員帶觀眾到另一個演出場地                   荷蘭人與觀眾跳舞︰新生區演出前的共樂時間

 

小戲節現受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資助而得以營運。確實,這種深具特色的策展計劃,為了保持「超親密」的表演理念,一個場次僅能容納不足一百位觀眾,卻要支援三個演出,注定了收支失衡。這除了需要一眾搞手及表演者無止盡的熱情,及大量現場的橙衣義工的無私付出,更重要的是金錢上的資助,及觀眾、社會、文化界對非單一及非主流劇場與戲偶模式的肯定。倘若有天台灣的基金會如同對待其他藝術團體一樣,以要求主辦方逐步邁向平衡收支、自給自足為由而減少或終止資助,那小戲節必定難以持續。果真如此的話,這種比觀眾人數更為龐大的,超越數字、空間、社區,追求親密觀演經驗,一種能逐漸打破觀眾單一藝術價值取向的理念,對表演有更多深刻而多元的討論,便可能在台灣藝術界煙消雲散。看過不同的環境劇場,深明台港澳三地不論政府或藝團一直渴求有更前進的策展形式的當下,我可以說,「超親密小戲節」力量弱小,但其在小小空間振盪出來的漣漪幅員甚廣。縱然理念及策展模式不算新鮮,但仍可供台灣甚至華文地區學習及思考出更多不同可能性。如研究人士發掘到當中意義,更是表演業界討論當下華文藝術該如何走下去的重要基石之一。如此寶玉,值得守住。

 

作者簡介︰藝評人、插畫師、藝術行政監製,《Art Plus》藝評專欄作者,及《廣東藝術》海外藝評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專業會員、香港插畫師協會連繫會員、香港小劇場獎評審員。

 

照片提供:肥力

 

作者參與了由香港藝術行政人員協會主辦的「藝術行政人員海外培訓計劃」﹐並於2014年10月2日至12月31日期間獲派往台灣的「雲門舞集」實習。「藝術行政人員海外培訓計劃」由民政事務局「藝能發展資助計劃」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