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號 當街頭成為舞台    文章類別
【演藝人誌】
簡簡單單已極好
文:願良

這些年來,我這個以文字糊口的,用腦袋想呀想,用手寫呀寫,有著不少「文字人」的弊病:思考多於行動,旁觀多於參與,婉曲多於直接。兩年前,在偶然的機會下,首次近距離與跳舞的朋友相處;他們舒坦、自然,感情豐富而善於表達,又活用身體表情達意,很有魅力,彼此彷彿有著他們才會明白的默契與節奏,讓我好生好奇。因此,我(雖已屆中年)開始嘗試「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開發自己的身體,並結識了舞者盧淑嫺(Mimi Lo)。這次與她聊天,切切實實拉闊了視野與觸覺。

 

  創立「兩口米」,除了舞蹈作品,並發表畫作及其他手工藝                             「接觸即興」@草地

 

不盡如人意

 

我喜歡戲曲,因為戲曲世界的感情色彩鮮烈,起伏跌宕尤其厲害,例如內心的翻騰,可以藉著翻身或耍水髮等表演程式予以外化;激憤,可以透過高亢的唱腔和震撼的鑼鼓表現。當我問Mimi舞蹈跟她的關係,或是她跳舞的目的,她沒有甚麼「特別」的論述:「我好喜歡舞蹈,跳舞的時候好開心,我就是希望跟我接觸到的人,分享這份喜悅,說說自己的故事。」

 

Mimi對舞蹈的熱情,風雨不改:「小時候家裡只能負擔我參加一項課外活動。畫畫、音樂我都喜歡,最後選了跳舞,開始到樓下的屋邨社區中心上課;跳著跳著,不知怎的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多年來,我幾乎從無缺課,即使會考期間,同學都埋頭讀書,我也照樣去上課練習,風雨不改。」中三那年,Mimi參觀香港演藝學院開放日,已立定心志要考進去,最終也圓了夢,卻非一帆風順:「我一直學古典芭蕾,一心要主修芭蕾。入學試當日,我跳過芭蕾舞之後,考官要求我也跳跳現代舞,但是我從來沒有跳過呀!人生第一節現代舞課,就是考試當日那一節!」最後演藝取錄了她,安排她主修現代舞,也許老師們覺得更合適。「兩種舞蹈的審美要求大不相同,比如說基本動作swing(提起手腳,身體向左右擺動),芭蕾重視左右兩端的定格姿態,現代舞卻強調整個搖擺動作的momentum。」另外,也是入學之後,Mimi才赫然發現有脊柱側彎的先天缺陷:「我一向以為的centre(身體重心的中間點),原來都是錯的。」 熬了兩年,Mimi方才「進入狀態」,真正開始與現代舞建立關係。她中五已開始教小童跳舞,累積了豐富的教學經驗;自言現代舞跳得不太好的她,畢業的時候,沒有藝團演出的邀請,只有教學方面的工作機會。

 

                           《哼着對話》(2013)                          《蜃樓綠洲》(2014):在藝穗會樓下馬路翩然起舞

 

四處探索去

 

雖說多從事教學,Mimi在創作和演出方面,成績還是很好的。她創立「兩口米」發表《哼著對話》(2013),刻意揀選太子某間餐廳作為演出場地,營造Milonga(阿根廷探戈派對)男男女女共舞come and go的幻變氣氛。《寂。Solitaire》(2014)則以注重肢體親密的探戈,演繹破落、割裂的男女感情關係。性情開朗的Mimi,準確具象地展露了人物內心的孤絕──那種輾轉無法掙脫的宿命感、無力感。其中一幕,她穿著高跟鞋站在我面前的箱子上,腿不斷抖動按也按不住,整個人隨時要跌下來似的,彷彿以身體呈現了命運的詛咒,給我深刻的印象。今年八月,另一作品《一個普通女子的離奇移民事件》參加英國愛丁堡藝穗節,顯然是一種肯定。新近又在i-Dance藝術節與丸仔搬演環境舞蹈作品《蜃樓綠洲》,拿著草地形狀的小地氈,遊走荷李活道等共十二個戶外地點,試圖結合接觸即興與探戈;路過的市民忽然看見舞者在街心翩然起舞,大抵會有疑幻似真的迷離感覺。這次創作,讓Mimi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在劇場裡演出,即使是自己的創作,不其然會考量觀眾的喜好和期望。我們在街上跳舞,路人可以選擇看與不看,我也不用顧慮他們的反應,雙方都有絕對的自由。」當然,與觀者溝通還是重要的。二人在藝穗會樓下馬路的安全島上演出,舞畢,一群觀眾在二樓露台鼓掌,令Mimi喜出望外。「自己的創作得到別人的認同和尊重,總是開心的事情。」

 

Mimi跳拉丁舞已有七年。同樣,她為了拉丁舞可以「去到好盡」,曾經因為男舞伴難求,每個星期跑到深圳上課去。然而,習舞期間出現的人事問題,譬如是非長短、利害關係的計算等等,令她卻步。社交舞對別的人來說,或許等同社交;在Mimi眼中,舞蹈,就是舞蹈。

 

   

                        《寂。Solitaire》(2014)                             在桂林演出期間偷閒,擺出各式姿態再整合而成

 

幸福菠蘿包

 

近期在大銀幕上,也看見Mimi的蹤跡。她為青年音樂劇《震動心弦》擔任編舞和導師,創作過程拍成紀錄片《爭氣》,好評如潮。參與演出的學生背景殊異,部分更被標籤為問題少年。Mimi坦言沒想過自己的責任原來那麼大,為了處理學員的情緒、紀律問題,扭盡六壬,須兼任社工,也做了他們的朋友。從籌備至演出的半年之內,學員轉變很大,連Mimi也料想不到:反叛躁動的阿博經常生事,屢勸不改,最後終於定性下來,當上學校籃球隊助教,令乖巧的小外甥「老淚縱橫」!年前失明的子諾最初連頭也不願抬起,現在有了自信,泰然接受身體的殘障,竟倒過來安慰一直逃避現實的母親。「子諾就是這樣,平時說話不多,一開口卻語出驚人,成熟懂事,點化了我們一群成年人。電影裡面的鋪排看似戲劇化,卻都是真實的呈現。」

 

演出落幕,學員的正面變化能否持續,還是未知之數;與一眾導師建立的情誼,對這些小朋友來說,卻必然是珍貴的禮物。「排練期間學員時有抱怨,但當有校長帶著菠蘿包來探班,他們便馬上變成小嘩鬼似的,樂不可支!」《爭氣》結尾時,子諾在台上向媽媽深情告白,Mimi剛巧站在子諾後面,鏡頭拍到她激動地哭起來。我覺得Mimi是幸運的,從小已找到自己的方向。我深信她的言傳身教,還有她給學生各式各樣熱烘烘的「菠蘿包」,定能為這群欠缺人生方向的年輕人,帶來積極的改變。

 

在廣場上撐傘舞動

 

用身體發聲

 

沒有自由,便沒有真正的藝術。近月的佔領行動,Mimi與梅卓燕、楊春江等多位舞者,一同到金鐘、旺角跳「快閃」。Mimi說她沒有甚麼宏大的使命,只是做自己會做的事,為大家打打氣。演出期間,她撐起黃傘起舞的姿態碰巧被記者拍下,登上了New York Times。當她說即將會去深圳演出,我不禁問:會不會擔心有「問題」?「有的,腦子裡有這個想法……」她答道。那些「問題」是甚麼?到底存在不?誰也說不準。這些難以言說的「問題」,卻正是很多人走上街頭抗爭的理由。

 

語言可以是偽術,身體動作卻很難騙人。從Mimi身上,我看到一位藝術工作者的清淨、專注、認真、堅持,還有我認為最重要的──真實。這篇訪問稿背後也有段小插曲:我原定為本欄目寫的文章因突發事故,未能採用,這篇稿子是臨時頂替的,須在三兩天內完成。衷心感謝Mimi的開放與包容,我能把事情清楚交代,心裡也好過。

 

人與人之間,還是真實些比較好。

 

舞者盧淑嫺

 

有關盧淑嫺

 

自由身藝術工作者。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現代舞系,主修編舞及舞蹈導演;何鴻毅家族基金「敢動!」計劃首批全職導師之一,並赴台灣「雲門舞集舞蹈教室」受訓。近年熱衷接觸即興、阿根廷探戈及拉丁舞。創立「兩口米」,發表《哼著對話》及《Over-​Come/​Over.Come》,並與三木劇作聯合創作《寂。Solitaire》。今年八月剛於愛丁堡藝穗節演出三木劇作《一個普通女子的離奇移民事件》。隨香港輪椅舞蹈協會到台灣、日本、韓國、俄羅斯等地參加傷健人士社交舞比賽。新近為L Plus H Foun­da­tion《震動心弦》擔任編舞及導師,演出更被拍成紀錄片《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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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從事翻譯及編輯工作。除了語言文字,積極探索其他表情達意的方法,擴闊生命的可能性,樂在其中。

 

照片提供:盧淑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