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易卜生這名字，我們並不陌生。上個世紀的五四新劇作者對易卜生的著名社會問題劇作品《玩偶之家》，可謂情有獨鍾。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通過主角娜拉對父權社會與婚姻制度的嚴厲批判，正正呼應了五四一代新青年對打破舊世界牢鎖之渴望。主角娜拉最後認識到自己在家庭中的 「玩偶」角色，高呼「我是一個人」，然後毅然走出了家門，對於當時仍然處身封建婚姻包辦制度下的中國青年，影響巨大，娜拉儼然成為了個性解放的象徵。

 

外翻的心靈

 

跟《玩偶之家》相似，《海達．珈珼珞》也是易卜生所開創的寫實戲劇路線的散文劇。跟易卜生早期的浪漫主義詩劇不同，《玩偶之家》與《海達．珈珼珞》的主體主要採取了散文化的口語對白，場景也以室內景為主，以締造像真的幻覺。連帶地，易卜生的社會寫實戲劇作品也充滿了詳細而客觀的場景及舞台說明。然而，易卜生的社會寫實戲劇劇作，從不止於寫實，他的不少作品也有象徵的維度，對於人類的心靈，尤其關注。事實上，對於《海達．珈珼珞》，我們或許可以把它解讀成另一齣《玩偶之家》，即易卜生透過主角海達．珈珼珞，呈現及批判女性在傳統父權社會的位置與困境。然而，仔細閱讀《海達．珈珼珞》的劇本，你會發現珈珼珞的心靈，其實是一片「黑暗大陸」。這一片 「黑暗大陸」固然是父權世界中的一座四面受敵的孤島，但它內在蘊藏的黑暗力量，卻又似乎比任何的父權文明，來得更歷史悠久，更深沉。

 

這也解釋了今次導演諾布爾跟韓國舞台設計師李淪洙合作，為什麼會採取虛化的象徵處理。按照劇本原來的場景描述，諾布爾與李淪洙原本是可以細緻而寫實地重構一所十八世紀挪威中產家庭的室內場景的。但諾布爾與李淪洙從一開始，便選擇了一種簡約的象徵手法，將整個舞台的中心設定在一間半透明的房間中。在演出中，這間半透明的房間，有時是（連同房間四周的遊廊）客廳與內廳，但與此同時，它也是主角珈珼珞（陳麗珠飾）那一片半透明的心靈大陸：雖然這片心靈大陸一直曝露在社會大眾無所不在的窺伺目光下，但它又總是那麼曖昧和深不見底。可以這麼說，這個半透明的空間是主角珈珼珞外翻的心靈，但吊詭的是，它愈向外翻便愈讓人看不清。諾布爾與李淪洙把珈珼珞的睡房與鋼琴設置在劇場上方的閣樓走道，讓主角的神秘與強勢更明顯了。事實上，諾布爾便安排了珈珼珞在這個位置首次出場，便有高踞臨下之感。事實上，《海達．珈珼珞》甫一開始，我們便看見中央半透明的房間，玫瑰散了一地，而珈珼珞則高舉父親留下的手槍，作開槍狀，諾布爾風格化的處理，可謂不言而喻。

 

同樣地，在諾布爾的演繹下，中心半透明房間四周的遊廊，也不只是走道。很多時候，遊廊除了為幾個主要角色（例如珈珼珞與卜拉克法官（陳永泉飾）的調情戲）的對手博弈提供有趣的展示空間，配合演員的風格化的演出，也呈現了幾個主要角色的內心風景。例如，在第二幕，正當珈珼珞與魯賦博（朱柏康飾）這對舊情人在內廳 「幽會」，導演便安排了飾演珈珼珞的丈夫迪仕珉的鄧樹榮，在遊廊上以極慢的步速轉進內廳。這一方面造就了戲劇懸念，也當下打造了一個可堪玩味的心理空間，並呼應了原劇本中往後迪仕珉不時瞄看珈珼珞與魯賦博二人的舉動。

 

陳麗珠氣場逼人

 

如前所述，在諾布爾的安排，主角珈珼珞甫一出場，便有先聲奪人之勢。然而，認識飾演該角的演員陳麗珠的都知道，陳的表演造詣向來深厚。事實上，在《海達．珈珼珞》中，她的確演活了珈珼珞這個複雜而深沉的角色。記得看罷《海達．珈珼珞》後，曾經跟戲劇界的同行討論過陳麗珠的演出。同行認為，陳麗珠的演出好看是好看，但總覺略嫌過火，一直都處於 「很搶很爆」的狀態，令角色變得平面。無疑，陳麗珠今次飾演的角色的確 「很搶很爆」，但跟同行的判斷不同，我認為那是角色使然，因為珈珼珞本來就是強勢的女性角色。但這個角色同時也很複雜，陳麗珠卻有本事活現這個角色的不同面向，時而深沉，時而活潑搗蛋，時而軟弱，時而強勢，可謂氣場逼人。

 

總言之，無論從導演的心思，還是演員的演出功力看，《海達．珈珼珞》無疑是近期不可多得的本地演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