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不可視的真相──評《城市一切如常》
文︰黃寶儀 | 上載日期︰2014年12月10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攝影:Carmen So
節目︰城市一切如常 »
演出單位︰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
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馬丁.昆普(Martin Crimp)的劇作富有實驗性,其以獨特的敘事技巧、人物設計以及情節安排,探索劇場語言的可能性。導演馮程程把馬丁.昆普的《城市一切如常》(The City)在香港搬演,成功與演員將作品冷峻的筆調呈現於舞台。劇作圍繞一對中產階級夫婦Chris與Clair的日常生活,二人以封閉、壓抑的態度面對外在世界的變故,力圖維持一切如常的表象。這個演出最值得欣賞之處在於演員能恰到好處地將角色的失語狀態、視角變異呈現,構建出一個斷裂、模糊的真實世界。舞台的意象運用也相當巧妙,其或補充角色的敘述,又或與角色的言語相互矛盾,揭示出日常生活被隱藏之處。

 

矛盾、分裂的內在世界

 

角色的敘述內容圍繞日常生活,但敘述方式卻是反常的。人物的對話不時處於失語的狀態,角色的自述也因視角變異,經常產生矛盾。角色言語的失序正為其精神世界失序的折射,從言語的缺口不難窺見角色在職場、家庭的種種挫折。

 

角色的對話不時存有靜默的空間,演員以肢體動作和快速轉換的情緒將失語狀態所隱含的挫敗感呈現。劇作由一連串的對話所推進,人物之間的對話圍繞著生活瑣事。其絮絮不休地向對方訴說生活點滴,但時而不幸觸碰到彼此生活或情感上的痛處,以致雙方無法承接話語所隱藏的沉重情感、被迫沉默以對。如第三幕中,Clair告知丈夫自己受邀到里斯本出席會議,而丈夫Chris也把覓得新工作的消息告訴妻子。丈夫隨即問妻子是否為自己找到工作而感到高興,為甚麼不親吻自己。妻子沒有直面回應,只是指天氣炎熱。在丈夫步步進迫下,妻子無言以對。飾演Clair的黎玉清在處理對話節奏與情緒轉換上相當成熟,由佯裝關心、聆聽丈夫的好消息,再到戒備、疏離,最後無奈地閃避和轉身以對。在短時間內,其情緒能因應對話的內容和隱含的情感快速變化,豐富了角色內心世界的複雜狀態。在緊接的對話中,二人不時沉默起來。丈夫的沉默是察覺到婚姻關係已進入疲態,渴望對方以肢體動作的親密,使彼此關係回溫;妻子的沉默是對丈夫的追問以及彼此關係的無力,二人日常的對話不經意觸碰到夫妻之間愛的無力,但話題的沉重又非是三言兩語所能承受。角色的失語,非但是言語的斷裂,也為生活無法如常的警示。

 

劇作最考驗觀眾的地方在於敘事者視角的變異,角色的敘述不時產生矛盾,使外在世界以及事件真相變得流動、模糊不清。敘述方式的反常反映角色日常邏輯的斷裂以及其壓抑心中的情感已瀕臨崩塌。劇作只有一個固定場景,即主人翁的家居,觀眾只能從其敘述中得知二人在家庭以外的生活狀態以及外在世界的模樣。角色在敘述生活大小事情時,表面上合乎邏輯和常理,但當他人追問,卻不難發現其敘述的混亂、不合邏輯之處。如Chris提到同事Bobby在公司重組後,被迫辭職,然後在巴黎去世。其後,妻子稱Chris變得自信後,Chris主動提出要慶祝,並希望邀請Bobby出席慶祝活動。妻子要求丈夫不要說笑,而丈夫指Bobby為己之朋友,應在受邀之列。Bobby的遭遇到底如何,觀眾無法從角色的言語中準確得知。但從角色言語的矛盾中,觀眾不難察覺敘事者在敘述時刻意隱瞞,減少信息,以致視角變異,使人無法掌握事實的全部。從角色言語與事件進程之間的分裂對立,編劇呈現出事件真相又或外在世界的現實面貌並不是單一以及能以同一邏輯解釋之。角色言語與事實的斷裂開放了事件解讀的空間,觀眾能從言語的缺口中以自身的想像力以及邏輯自行組織事件的真相。事件的發展與人物言語或有不合對立之處,但其乃合乎人物的精神狀態。角色避重就輕,只展現部分的真相,不過為了避免觸及可能改變平穩生活的變數以及逃避生活的困境。正如Chris對Bobby的論述,有機會隱匿了其失業的真正原因。現實的真相在人物主觀心理的影響下變形,主角敘事不是依日常邏輯,而是以心理感受為主。透過視角變異,角色與編劇向觀眾提出疑問:甚麼是真實?眼所見、耳所聞的就是現實嗎?

 

物象無聲的言說

 

當觀眾無法從人物的言說中建構一個合乎邏輯的事實真相,那麼憑藉舞台上的物象,觀眾能否找到線索理解人物的生活及其存在的世界呢?劇作的物象富有象徵意義與暗示,其有時變為刺穿角色偽裝的利刃。物與人、客觀存在與主觀描述間糾纏的關係,形成了戲劇張力。

 

刀的意象既有其日常性的一面,同時也將隱而不見的暴力事件引入封閉的家庭環境。觀眾所得知的真實依賴於舞台所呈現的事件,但劇中不在場的事件也暗暗地影響著主人翁的家庭。在劇作最後一幕中,Clair邀請鄰居Jenny到其家慶祝聖誕,Jenny送上聖誕禮物──一柄小刀。刀富有攻擊性,與和諧的聖誕氣氛格格不入。其反而喚醒觀眾對前期劇作無解、零碎事件的記憶,如Jenny第一次到訪時,詢問夫婦二人有否反鎖子女於玩具房以及上一幕中,Clair女兒外套口袋有血跡但原因不明。暴力為平穩家庭生活中非日常的部分,暴力的出現會直接破壞家庭如常的生活與關係。刀的意象在聖誕音樂的襯托下,更顯詭異。當Jenny解釋送刀乃為讓Clair把肉切細,好讓小朋友進食時,二人相視一笑。笑的粉飾太平與刀的暴力意味產生衝突,形成懸念,使人心生好奇。到底暴力事件有否發生,看不見是否等於不存在?正為編劇對觀眾拋出的發問。

 

全劇最大的疑團與矛盾乃由Clair的日記所引起,其不但質疑人物精心構建的現實,而且進一步推翻人物的存在。日記用於記錄人物的日常生活以及私密的心底話,其能揭示出人物內在的真實。觀眾或許期待能從日記中取得線索,疏理對立、矛盾的言說,把懸而未解的謎團拆開。丈夫Chris在妻女與鄰居面前朗讀日記,當讀到:我虛構了角色放進我的城市。我產構了作家、Jenny。我給他們裝扮,穿上奇怪的衣服。其時舞台燈光轉為藍、紅色,電子合成的聲效重複播放,整個氣氛充斥著不安。此刻,不但丈夫感到不安,觀眾也會受劇情急轉直下的衝擊。人物的敘述、物象的含意共同建構著觀眾所觀看的故事,一個關於城市生活的故事。人物言說的漏洞、物象所提供的線索,都暗示了現實真相並非只為眼前所見的部分,而是有被隱匿的部分。觀眾的推論建基在既有的、存在於拿台上的人物和物件。但在最後一幕中,舞台上的人物、由人物引發的事件都失去了重量,其存在也成疑。劇作最耐人尋味之處在於,編劇並無解答到底人物是否存在,日記所言是否真實,剩下的謎題以及對真實的思考只能留給觀眾細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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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評人,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熱愛文學、電影、舞蹈及戲劇。評論文章曾刊於《明報》、《三角志》及《上海藝術評論》等文化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