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一切如常》的舞台設計很有心思,為文本詮釋打好了基礎。台上是一個寬敞的中產格調家居,一幅淡綠的牆,燈光明亮,台左的牆有一扇打側光的窗。這樣的設置令人想起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那些充滿光亮和靜謐感的作品,也少不了充盈於空氣中的疏離和孤獨。隨著故事展開,一個普通家居的舒適感也逐步流失,被轉換為不安與焦慮。筆者最欣賞佈景設計師阮漢威的一筆,是乾淨的綠牆上加上了一條大斜線,破壞了其方正完美,卻正是這種「平常」生活景況被無情劃破的象徵。幻像裡被割開一道口子,不等如真相便會呈現,而是虛實之間互相滲透,加倍迷糊。
馬丁‧昆普(Martin Crimp)的敍事手法很大膽,顛覆了一般觀眾的習性,不斷開出謎題卻不解題,讓問號生出更多問號。男主角Chris和女主角Clair的夫妻感情生起了波瀾,經濟環境變動使丈夫失業,最後只能找一份基層工作,越見貌合神離。然而這不是一個典型四人核心家庭遭遇危機、解決難題,最後回復原本安定狀態的故事;所謂「安定」的家庭生活是敍事的起點,卻不是終點,也不是一個(面對危機時)需要回復或保存的事態。這種家庭生活並不是「謎題的解答」,因為根本沒有「謎底」。
劇作者讓「日常生活」的質感透過男、女主角之間的對話來凸顯出來──他們保留了很多「嗯」和「呀……」之類的虛詞,有別於傳統的話劇說對白方式,更接近真實世界裡人們交談的語調。包括說話方式在內,世界和生活其實就不是乾淨無瑕的,而是充滿不協調或衝突之處。那個有一道斜線破口的廳堂象徵著「日常」舒適中產生活的幻象必被割破,諸種突兀和歧異事物勢必不斷走出來。主角之間看似平常的談話包括了越來越不平常的事情,卻都是以轉述的方式間接地表達出來,而非直接呈現,是為一種異常對日常的滲透和顛覆。顛覆之處是質疑了甚麼是日常。神經質的鄰居Jenny講述其丈夫當軍醫出征時聽聞的殘忍事件,反映出某些人以為和平安穩的生活是恆常的狀態,卻忘記了戰爭與暴力其實是無日無之,置身事外是自欺欺人。中產幻象是建基於「眼不見為乾淨」,嘗試把問題隔離在外,但那些真實存在,卻被否定的事物,終會透過各種破口回歸。飾演Clair的黎玉清和飾演Chris的張銘耀的演繹可說是稱職,能呈現出兩夫妻日常溝通的生活感,同時滲著越來越明顯的不協調和壓抑感。導演讓飾演Jenny的鄭綺釵透過略為僵硬的神情和肢體節奏跟另外兩位演員同台,對比效果不俗,突兀感無聲地漸次增加。另一怪異之處是主角女兒跟Jenny穿著同樣的護士服,也有相似的古怪神情。在淡綠背景前,這樣的「雙姝鏡像」配合著敍事的發展,讓觀眾在不知不覺間遇到「正常」生活所壓抑的怖慄。有些觀眾或會聯想起Michael Haneke和Luis Buñuel那些質疑中產價值的電影,那麼Jenny及主角女兒所帶有的詭異感(uncanny)則人想起David Lynch。Lynch的電影有不少夢境(潛意識)與現實交錯難分的情節,而當中各種詭異之設置則是「這會否是個夢境?」的提示。角色對話中提及的事情,以及Jenny及主角女兒的詭異設計,都在向觀眾發出「這種生活有多真實?」之提問。
《城》劇的結局解構了之前的敍事的實在性,Chris懷疑自己只是Clair在日記簿裡所虛構出來的城市的一部份,而Clair的回應則表達了她自己也是虛構的一部份。劇中人是劇作家創作的角色,但是觀眾的「日常生活」是否也有虛構的成份?他們的自我身份認同會否也是被虛構出來的?虛構並不表示全然的假,而是虛實相構,發生的地點就是牆上斜線所代表的裂縫,其打開的缺口令人不安,也啟發了思考──卻無法輕易得到答案。那些「不如常」的元素在劇的後半部漸次增加,卻讓觀眾回想到在前段出現過卻不覺異樣之處,原來也是隱伏了「不如常」──例如演出一問始,是無人的舞台上關燈、一片黑暗,再開燈,Clair突然站在觀眾面前。因為黎玉清身型高窕,站在台前很接近觀眾之處(小型劇場的特色),比例上彷彿比正常狀況更巨大,產生了視覺上的衝擊。但是當演員走近台上家俱之時,感覺上又回到一般家居的比例,並順著「日常風格對白」的開展,使一開始的衝擊淍淡。直至後來Jenny的出現,有關戰爭和作家Mohammed跟Clair的奇怪關係等等情節鋪展出來,日常感和異常感漸漸越難分辨時,開場時的視覺衝擊印象便被召回了。關燈、開燈、出現──Clair有著模特兒般的身型,穿著得體的時裝,她是一個「真」人嗎?抑或只是一個幻想中的中產時尚女性之形象?牆上的隙縫就像書頁之間的空隙,Clair就是從中冒出來?這些細節的安排慎密,可見導演調度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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