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之際,香港的佔領運動已是第九天。與剛開始時無法不走上街頭的心神難懾相比,已然心安,因為運動已經進入生活,不被領袖牽頭,以我們都不曾預料的姿態,在人人心頭開花。「啊!不再迷惑嘅普斯歌隆尼奧列岑!」
陳炳釗編導的《後殖民食神之歌》,從也斯的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取其中三個故事:浪子史提芬、屯門愛美麗和食神老薛作改編,搬上舞台 。劇場設計上顯見從《金龍》滋取的養份,菜餚名字、烹調姿勢與食物形相在台上飄揚;除此以外,明顯加入的是歌。《後殖民之歌》、《茶餐廳之歌》和《食神之歌》分別在三個故事中唱出,其中《後殖民之歌》更唱了三遍,唱出三個階段,三種狀態。
「恍恍惚惚,思前想後/姿姿整整,唯唯諾諾/茫茫前路,係唔係路」
首段是史提芬的時空,光景拉回九七前後的恍惶若失。中環雅致的髮廊與派對,時尚男女們的邂逅以浮華作背景,碰杯聲中都是茫然。故事焦點其實在瑪利安爸爸的老好香港,而閱讀及再述那舊情味,是史提芬。文華酒店凝固的精緻與瑪利安爸爸堅執的講究,如同《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憂鬱》的夕陽情懷,美好一直在逝衰中。我也確如史提芬般想過:「一路聽佢講,70年代點樣比唔上60年代,60年代點樣比唔上50年代。我有時真係喺度諗,我係咪錯過咗啲乜嘢?」
史提芬「覺得自己裡面咩都冇」的懸浮的空虛,大概是九七前後許多人的狀態。沒有離開的人看著回歸後的香港,馬照跑舞照跳,但又隱隱然有些不同,要去言說,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但是史提芬雖沒說出口,心裡卻問:「咁土製菠蘿呢?」他看到了歷史和記憶中未被填補的縫隙而急欲提問;這是對懷緬者的一記逆襲,是駐足現在者的一記反擊。
然後八十後少女愛美麗把時空拉近到九七後,地域由中環移到屯門。 也許是欠了如史提芬看瑪利安爸爸這一重對應的關係,茶餐廳草根少女的奮鬥故事好像太美好,天真得無需發問,就以非常確定的姿態說:「孩子長大,無懼有些東西在變壞」。對於回歸後才出世的孩子來說,是否真的可以這樣灑脫地勇往直前呢?
食神之歌:從老薛到小雪
老薛的故事最廣最深——老薛自身,疊加他主動地以美食作為連結與保存香港的方法,再及他介紹的食物與地方記憶的延展 。時間亦由港英漫步到回歸後殖民時代。老薛最有老一輩文人的身影,亦令人無法不覺得有也斯自身的影子;而他的人文關懷、擁抱微末成就故事的厚度,透過龐雜但細膩的記憶抗拒定義,抵抗撮寫。
而他的身旁,有小雪。末段老薛直接對小雪娓娓自述,憶父遺訓,道出父輩「搵食,搵食,最緊要搵食」的生活態度,於他的一生卻演化為不甘於有得食就算,卻是珍而重之品味食背後的文化人情,以食為記憶之百味,以食存情。由此,他託付予小雪:「真正能夠挑選咩嘢係自己想食嘅嘢,而唔係比外邊嘅其他力量控制我地嘅選擇,咁樣我地先算得上係獨立嘅人。」
從食的蜿蜒記憶到行動的意志,《後殖民之歌》再起,已是「不再迷惑嘅普斯歌隆尼奧列岑」。
隨著老薛名聲漸褪而年漸邁,其聲音也逐漸黯淡;小雪則由旁觀敍事者,變成故事主人公。小雪未婚懷孕,到移居台灣與同性戀伴侶同居,看似突如其來的變化並非偶然,淡靜的小雪早帶著頑強的不安份。如果史提芬和老薛是記憶、是回溯,那麼小雪就以旁觀整理,聆聽與沉澱,然後才以腳步走出自己的意向。
「歲月流金,前世詠嘆今生/吃下了甚麼?又吐出了甚麼?」
「吞噬的同時是無法發出聲音的」;「食物兇猛」。
食物盛載文化交纏的記憶,像基因,如年輪;以記憶入饌,傳承代與代之微末相接。《後殖民食神之歌》是一次意態十足的回溯,帶狠勁又不失溫柔地回溯過去十多年我們吞噬的是甚麼,抑或被吞噬的是甚麼。
而反覆說著「對生命的好胃口」。Appetite,不只對食物,更意味著生命有空間,有盼望,而與食物相連就那麼身體,那麼日常,不是論述,是生活,亦是此作動人之處。這樣的回溯更似堅絕的揮別:香港已死,但在衰敗傾頹間堅定,給這城一個新的名字:香港。我們現在這裡生活著,我們將在這裡生活下去。
從一開始時演員的自我介紹,便有一種「我準備好了」的味道:說完這個故事,我們便開始了。今天,行動再不是冀盼或構想,而是每一天的生活。
老薛對小雪說:「我地呢代做唔到,但我相信,你地呢代可以」。
願我們都有對生命的好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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