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話劇團的《感冒誌》改編自韓麗珠的同名短篇小說,編劇是潘璧雲。潘氏的意圖並不在於原汁原味地把小說的世界呈現出來,她在場刊中寫道:「劇本《感冒誌》是寫給小說《感冒誌》的情書。本來只有當事人才讀懂的私密被放置舞台上,給不同崗位的演繹者以其擅長的媒介展示,這一切的張揚,在劇場這公共空間中,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可於我這個本來要寫一個劇本卻寫了一封情書的,卻感到侷促忸怩,在炫耀愛情和守護底蘊中糾結徘徊……」
情書,一個很獨特的比喻。何謂情書?一個頗貼切的定義為:「情書,是戀人之間用來表達內心的真摯情意和愛慕之心的一種書面文字表達形式。情書為了讓對方看了能滿心歡喜和感動不已,所以必須寫的深情款款,才能打動心弦、贏得芳心。然而,情書也是一種極為強烈的「印像裝飾」,因為它企圖通過優美的文詞和修飾過的語句,來抒發情感並打動對方的心。所以,情書是經過偽裝、修飾、包裝,來表現出自己「最美的」一面,並企圖感動對方的一種文字堆砌」(見備註一)。潘氏的情人是小說原著,然而,今次她的「情書」不能用書面文字去寫,而是透過劇場美學、舞台和戲劇元素等媒介,表達出她對小說的觀察、熱愛、想法及伴隨而來的百般感覺、感動、讚嘆和關注。
由於筆者從未讀過韓麗珠的作品,因此在進場前先閱讀了原著,也讀到董啟章(韓麗珠的老師)在書中的推薦序(見備註二)。董啟章說:「韓麗珠讓我想起卡夫卡。她和卡夫卡的遣詞造句都是那麼的平實和經濟,沒半點花巧和華彩,但卻往往令人驚奇;他們筆下的世界同樣是那麼的荒涼、疏落、詭異,而又最尋常不過;他們筆下的個人同樣是那麼的脆弱無力,同樣面對不能名狀的巨大的神祕的體制或力量,同樣不得不屈服和順從……」從《感冒誌》這小說看來, 很能印證這番話。老實說,筆者首次閱讀韓麗珠的小說 --《感冒誌》,真的不易消化,除了是由於她的筆觸和小說情節都有強烈的荒誕意味外,敍事方法也是行雲流水式的,例如,明明在描寫現在的時空,卻突然會因某些當下的情況跳到過往的回憶,再回歸到當下,但就未必會明示讀者這些時空的轉移。幸而,在閱讀的時候,我有再翻看不明白地方的機會。
因此,筆者深知道,改編這個小說作品是一件巨大而艱辛的工程。在此由衷地說,很佩服潘氏和她創作團隊的決心和魄力;另外,也讚嘆她的聰明,因她的意圖並不在於重塑小說的世界,而是把她對小說的傾心和感動的種種,表達出來,於是她就可能有較大的自由度去創作。然而吊詭的是,若套用韓麗珠的慣用概念來說,潘氏的「情書」,原本是屬於私人空間的,放上舞台上公諸同好,難免就會被公共空間所侵吞了。意思是,潘氏「情書」內的私密語和悄悄話,除了要令情人聽得懂外,難免亦要令觀眾看得明白,或有所感動、或有所共鳴、或有所思考。若用董啟章的字眼來說,舞台也始終像一個「不能名狀的巨大的神祕的體制或力量」,控制潘氏在「情書」中任意發揮的自由度,不得單顧情人,也必須兼顧觀眾。難怪潘氏會感到侷促忸怩。
容我在這裡略述「情書」的大概:小女孩居住在一個不能養貓的世界,哀求媽媽讓她養貓,媽媽不肯,因為只有孤獨的人才養貓,而媽媽寧願買個哥哥給她作伴。然後,有一班病人齊集接受消除感冒、殺死孤獨的療程,他們有時跟着重覆的節奏或音樂,講着同一番話或做同樣的動作(令人分不清他們是機械人,還是被洗腦的人)。很多時候,醫療人員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之後,有女聲說醫院已無位了,便讓一個女子 離去,她被禁止回去原居地(因當地可能仍有病菌),被安排去一處為她預備了父親、婆婆、丈夫和弟弟的「家」去住。途中,女子回憶起以前有父母的那個家。而去到新的「家」,那裡的中年女人「婆婆」是個話事人,她要大家過著家人的生活才可令人相信他們正康復。她甚至迫女子與「丈夫」行房,還要在眾人察看下進行。女子與 「丈夫」都想離開這個「家」,「丈夫」想獨居於單身人士單位(這類型單位瀕臨完全消失),而她想回去只有她黑貓的那個家。後來,「婆婆」病重,要開一個派對,讓「家人」的淚水包圍「婆婆」,由於「家人」的淚水不夠,因此請來兩個專業的哭喪師,來為「婆婆」哭個夠。之後,「婆婆」被送往醫院,期後,「弟弟」離開, 「丈夫」陪他離開後便再沒有回來,只剩下女子和 「父親」。女子就常常用清潔劑清潔地方。最後,女子遇上三個人,問她如何從感冒中康復過來,而她從他們手中,取走一隻貓……
筆者嘗試從上述劇情跟小說原著的對比,及憑藉觀察有關的戲劇效果和舞台元素,以評述「情書」所表達的是些甚麼,以及有甚麼局限。
原著一開始是講醫院,沒有劇作裡小女孩的情節,很明顯,潘氏意圖加入小女孩作楔子,向觀眾事先張揚這是一個怎麼樣的荒謬世界,讓觀眾有一個心理準備。
原著中的醫院,沒有任何明顯洗腦式、去人性或物化的醫療過程之描述(雖然醫護人員的口吻是那麼冷漠),當中的醫護人員是一直既聞其聲亦見其人的,跟現代城市的醫院看來是別無二致。而原著中,女子被安排前住的地方,也看似是在一個普通的城市,那裡有人潮、地鐵站、咖啡室和戲院;相反,在戲場上那空洞而蒼白的圓形舞台上,卻很難想像會是一個如此熱鬧的都市。「婆婆」和女子走在街上是有特別的形體動作,加上當地人都似乎很古怪,身穿奇裝異服或看來神秘莫測,以致舞台上的世界是令人感到陌生和害怕的。
凡此種種,筆者看到潘氏是刻意地改編原著,以劇場美學放大/凸顯了原著世界背後隱藏的一個不能名狀的巨大的神祕的體制或力量(例如,冰冷的醫療體系、單一化洗腦式的社會集體意識);同時也單刀直入地彰顯出原著世界裡,那不能明狀的怪異、荒誕的現象和氛圍(例如,現代人嚴重如傳染病的孤獨症候群,現代人與家人關係疏離或脆弱……)。這些,正是潘氏對小說世界所觀所感下的強烈感覺與反饋;或許,也急於要向觀眾剖開小說裡深層次的主旨 -- 因為畢竟,這小說世界是不易理解的,而“情書”內情節,即使是看不明,也不能夠即場翻看,因而各處要誇張和放大,也是理所當然。但局限是, 舞台上的城市和人, 令人感覺是那麼遙遠及虛幻, 少了原著中表面看來是尋常不過的城市和人,後者對筆者來說是既真實 、熟悉及「埋身」” 的,因此讀小說時細味韓麗珠的主題,反而覺得自己正身處其中,被温水煮蛙的反思。
原著中,女子和「丈夫」的交談是很有限的;在舞台上,他們的交談及其他交流是增多了,似乎是因為原來的敍述/女子的獨白,有時會換成為了角色交談中的對白,好處是戲劇性較強,避開了難以駕馭的行雲流水式隨意叙事方式。潘氏還加了很多抒發感情的情節,例如女子和「丈夫」唸詩及朗誦,哭喪女不僅為「婆婆」哭,更以歌唱概述「婆婆」一生苦多於甜的際遇。藉這種種,讓角色傾訴難以言傳的鬱悶和無奈,顯示潘氏對人傾注了大量的關懷與憐憫。但局限是,觀眾不易感受到原著小說中多靠叙述、獨白及少量對話所構成的介乎有情與無情之間的冷峻氛圍。
潘氏也投射出她對自由的戀慕,加插一女舞者演繹黑貓一角,她以靈巧的姿態,在某些時候,自由自在地任意舞動、游走穿梭於舞台上,而不似與劇中人有任何交流;加上她的黑色與其它角色的偏白色素服相比,形成強烈對比,因此,這個形象自身就有一種不屬於劇中人世界的強烈表徵,彷彿她就是自由的化身,為劇中人絕望的困境帶來一絲的盼望。最後, 女子遇上三個人, 訪問她從感冒中康復過來的事, 而她又從他們手中, 取走一隻貓(在袋中,觀眾看不到的)──而這關於貓的情節又是小說原著沒有的。觀眾不知這貓將來的命運,不過,潘氏創作了一句對白:「養貓要領牌喎」。這也是一個樂觀的想法,起碼,觀眾得知令人類孤獨的貓族不致被滅絕。但局限是,觀眾分不清到底這是誰的樂觀?至少從小說的終結看來,原作者並不如此。
就整體的舞台美學來說,不知是否因為這次是情書多於劇本的本質,當中的安排隨從感性多於理性;因此有時候,各個場景與場景之間各具特色(例如時而荒誕抽象,時而較為寫實,忽爾又寫意抒情),彼此間卻似乎欠缺了有機的連繫,難免有瑣碎難明之弊。如是者,觀眾(特別是沒有看過小說原著的)或會掌握不到全劇的基調和方向,最終迷失於「情書」 之中。
備註一:見互動百科baike.com 網址,http://www.baike.com/wiki/情书 – 於2014年11 月12日。
備註二:見收錄了《感冒誌》的短篇小說集《風箏家族》,韓麗珠著,台北市聯合文學2008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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