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內一片漆黑,好像比平常還要黑一些。燈毫無徵兆突然亮起,四名舞者在舞;他們一直都在動,我們看不見而已。有了光,便看到。就像在無垠的時間中隨意切一個面,看到的不是起源,也不是終結,是綿綿行進。如果不是體能限制或舞台呈現的考慮,四名舞者好像可以舞至地老天荒的樣子。這種汨汨流動的力量,大概源自「陶身體劇場」在追尋舞蹈本質的同時,已超越了舞蹈,動已成為了生命本身。
藝術總監陶冶透過《4》的舞者裝扮,直截了當地宣示了他對純粹的身體的關懷。舞者戴帽、面孔塗黑、衣服寬鬆,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青完全不露痕跡,剩下的只有身體。四個軀體在接近半小時的作品中動作不斷,他們組成的排陣、互相之間的距離、以及動作的整齊度,卻能夠一直保持不變,由此可見各人對另外三位舞者及空間的感應之強。舞蹈動作在圓形的軌跡上進行,但這些圓形很精細,可能是某個關節的一次完整旋動,或者是舞者以自身為軸心的四肢路線。圓形本身就有一種永續的意涵,四人的排陣就像井裡的水,流動卻不會溢泄。
雖然動作組合是重複的,但每次的音樂變化為動作注入新的閱讀。獨立樂手小河的音樂集合多種中國傳統元素,像秦腔,像戲曲,像梆子,都有樸實強烈的原生態感。很多東方傳統音樂驟耳聽來重重複複,其力量正在於它以重複超越理性接收,直接對應人類深層意識。眼裡是四位舞者的動,耳裡聲音令觀眾實在感受到他們的身體內在韻律;舞者的動作彷彿是由音樂引發的自然反應,所以一直都能保持輕鬆隨意的質感。身體、舞蹈、音樂、空間,融和成一個渾然天成。舞者的汗水在灰色上衣隨隨漫開成深色印子,在布料上留下寫意畫般水墨痕跡,記下了當下之感。
《4》之後,便是《5》。
五名舞者張開腿坐在地上,後一人雙腿放在前一人臀部兩旁,五人緊貼著,服裝顏色和圖案曖昧,在昏暗燈光下是一組無以名狀的團塊。接下來,五人稍為分開,開始移動。作品以即興接觸的理念和技巧構成,舞者任何時候最少有一個身體部份接觸著旁邊的人,以觸覺接收另一個驅體傳來的訊息,借他人身體轉移重心讓自己移動。他們必須躺在地面,要到達另一個位置便只可從他人身體上滾過,或者向後翻。《5》更進一步向身體的純粹性出發,沒有排陣,沒有動作設計,以限制尋找潛能。不用雙腳的人類可以怎樣移動?他人不在視線範圍內,只能靠觸覺溝通,如何與之向同一方向移動?舞者以極度的專注觀照身體,動作很慢,很仔細,表面看來他們移動的方法不外乎那幾種,但他們沒有重複,因為每次都是一種新的溝通,新的尋找;當五人持續地以這種困難的方法動,這動便有了儀式性,成為了一次心靈的歷練,無限地打開了肉體的包容性。
雖然有指「陶身體劇場」的作品抽象,對我來說卻具象不過,因為身體可見可觸,又何抽象之有?當然所謂抽象具象都是一己之見的形容詞,「陶身體劇場」勇敢直觀舞蹈本質,詰問舞蹈與身體的關係,在這個人類與自己的存在載體距離愈來愈的時代,更見鋥亮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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