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百味》劇場的緣起是導演Roysten Abel一次到土耳其蘇菲教派的聖地Konya,參觀蘇菲教派的創始人兼十三世紀波斯詩人魯米(Mewlana Rumi,1207-1273)的陵墓而獲得靈感。Konya市的魯米陵墓亦是一座蘇菲教派的博物館,導演在魯米和門徒經常煮食的廚房裏,看到一個讓魯米和門徒祈禱的高起的平台,台下有兩個巨大的煮食容器,另一邊則是新信徒修行和冥想的位置,他們需要禁食、禁水,看着信徒們跳舞、煮食等,通過試驗後才能分享食物,並藉修煉讓靈魂昇華。
土耳其Konya的魯米博物館裏展示的廚房,魯米在廚房裏教導信徒
新信徒在爐旁冥想和修練
和練習蘇菲旋轉
年長的信徒在高台上聚餐
(攝影:本文作者)
魯米的廚房與烹煮之修煉
了解到這一點,不難發現導演正是將魯米的廚房搬到表演廳裏(《人間百味》的英文名字正是叫作The Kitchen):廚房裏高起的平台就是舞台,表演者是正在修煉的信徒,觀眾則是剛加入的新信徒。
《人間百味》是一個讓新信徒(觀眾)修煉的過程,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給予新信徒試煉,冥想過後新信徒的靈性得以提升,更接近宇宙的和諧。而導演更進一步打破舞台的「第四度牆」,當觀眾(新信徒)修煉完畢後,可以分享台上所煮的印度甜點——印度新年(Diwali)常吃的Paal Payasam,領受食物代表新教徒已通過試煉,靈性得到提升,同時填滿了表演裏味覺這一維度。觀眾在這表演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為他們扮演了新信徒的角色,完成修煉後分享信徒所製的食物。演員和鼓手在表演完結後親自在場外分發糖水,分享「愛」的信念,將魯米的教導延續。
《人間百味》雖是劇場表演,但全劇沒有曲折的故事情節。全劇中兩位主角不發一言,夫婦二人在台上專心烹煮Paal Payasam,其後他們開始出現爭拗,感情出現裂痕。為了修補關係,他們在烹煮過程中潛心修煉、冥想,最後能成功拋開自我,使心靈契合,言歸於好,感情得以增長。
「烹調」是《人間百味》的主題。烹調既是一個修煉和考驗的過程,也是魯米詩歌中的強烈意象。導演坦言他對魯米一篇關於鷹嘴豆和廚師對話的詩篇印象深刻,詩中描述一顆鷹嘴豆質問廚師為什麼要折磨(烹煮)它,廚師便用長勺子把鷹嘴豆擠下鍋,向鷹嘴豆解釋烹煮他的原因,是為了讓他更有味道,更能發揮鷹嘴豆的角色,使他能結合香料和米飯成為人類所需的食物,而廚師也與鷹嘴豆一樣,在成為廚師前也經過時間和身體的磨鍊,才能成為給予別人試煉的人:
The cook says,
“I was once like you,
Fresh from the ground. Then I boiled in time
And boiled in the body, two fierce boilings.
My animal soul grew powerful.
I controlled it with practices.
And boiled some more, and boiled
Once beyond that,
And became your teacher.”
烹調成為修煉的方式,不僅是基於靈性與食物相似,也在於「攪動」這個過程。魯米所創的蘇菲教派哲學中心是「愛」,他在37歲時遇上同為神秘主義者的好友Şemsüddin,方明白到愛的訣竅就是讓愛超越思想的境界,激情能戰勝所有知識和奧秘,魯米於是開始在各項藝術裏尋找興奮與瘋狂(ecstacy),比如詩歌、音樂和舞蹈,從而通過這神秘的靈性追尋過程穿越思想和愛,達致圓滿。這個靈性追尋過程儀式稱為「SEMA」,而舞台上烹煮時用長勺在鍋裏攪動的旋轉動作(churning)好比蘇菲教裏的旋轉舞(Sufi Whirling Dance),藉着旋轉進入瘋狂狀態,得到感悟,開放心靈,捨棄自我,變得服從、無私,與宇宙合一。這也是為何主角在表演後半部的冥想部分隨鼓樂節奏攪動食物,直至癲狂境界,而他們在攪動時頭部微微向右傾斜亦呼應了蘇菲旋轉的舞蹈(進行蘇菲旋轉時頭部也是向右微側)。
鼓、鍋、靈魂、宇宙
據導演在訪談中透露,《人間百味》是一個「觀眾被烹煮」的過程,經過烹煮後觀眾會變得「可入口」和「美味」(Palatable),這似乎對應了魯米的鷹嘴豆詩歌。表演裏Mizhav鼓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雖然Mizhav鼓和蘇菲教派沒有直接連繫,但它是印度最古老的樂器之一,有着等同於婆羅門(Brahma)的地位(Mizhav退役後需要安葬),有着崇高的宗教意義。而導演亦在訪問中解釋過他選上Mizhav鼓的原因是它的外形像煮食的鍋,容易引起煮食的聯想,故此舞台上22.5尺高的巨型鼓狀金屬架亦可理解為鼓與鍋的結合體。
台上鼓形的金屬架分為三層,從底層開始分別坐着五位、四位和三位Mizhav鼓手,從底層鼓手的演奏開始,隨着故事發展和主角的情緒起伏,中層和上層的鼓手陸續加入。舞台上巨形金屬架的象徵意義,除了是修行的容器(鼓和鍋),也是人的心靈(戰勝考驗),更甚的是,這容器也是蘇菲教徒所修煉靈魂的「宇宙之器」(Cosmic Vessel),讓人的靈性得到提升,和宇宙合一。這四個層面的意義,正好對應了鷹嘴豆詩裏廚師在「時間上的烹煮」(鼓樂與烹飪)和「身體裏的烹煮」(心靈與宇宙)這兩個層次的煎熬。
夫妻之愛與靈性冥想
《人間百味》以兩夫婦的關係為故事主線,粗略可分為兩個部分。全劇從夫妻關係的危機開始,講述人如何掙脫試煉讓愛超越自我的過程,從而使自己的靈性得到昇華。表演開始不久,夫妻各自在鍋裏烹調,動作步伐相當不一致,在加添食材後二人便開始爭執,他們各自拿起玻璃盆,無論如何也無法對準對方的盆口。他們感到痛苦,金屬架底層的鼓手隨着夫妻的情緒而奏起鼓樂,妻子哭泣和感到無助,丈夫出言相慰,鼓樂升至第二層;夫妻無法排解紛爭,丈夫憤而離開,鼓樂提升至第三層。
最後丈夫回來,表演進入第二部分,夫婦二人在鼓樂之中同心地一起烹調,他們動作一致地攪動鍋裏的食物,鼓樂變得激動,全場進入冥想的過程,直至節奏轉趨激烈,攪動越發頻密,夫妻進入ecstasy的境界(也是性高潮的暗示),繼而滿足地虛脫相擁,心靈得以契合。
正如導演所言,全劇重點不在於劇情,而是「觀眾被烹煮的過程」,作為觀眾,我們關心的自然是自己如何被烹煮。舞台上22.5尺高的金屬架坐着12位Mizhav鼓手,每位的座位也用上黃色的射燈,營造神秘、神聖潔淨而震撼的心靈空間。在煮食的過程中,鍋裏散發出糖與奶的香氣,而舞台後方亦不時吹起大量白煙,蒸煮着這個大型金屬鍋。Mizhav鼓手精準地演奏儀式鼓樂,重覆、均稱的節奏描畫出宇宙的永恆與規律,當中穿插着個別樂手炫技的獨奏鼓樂,彷彿思想的流域穿越貫通宇宙永恆的真理。導演以視覺、聽覺、嗅覺營造冥想的氛圍,讓觀眾思考「愛」與宇宙的課題,並以甜美的、充滿愛的味道作為回饋。
導演Abel的意念無疑相當新穎,劇場的設計佈局簡單,細節上卻每每藏着深層的意義。在表演方面,Mizhav鼓樂震撼人心,精準得無可挑剔,而且成功地營造儀式和宗教的氣氛。可惜表演只有1小時10分鐘,真正進入冥想的時段只有大概15分鐘,精彩的部分略嫌太短,未有足夠時間建立張力讓觀眾走到心靈深處,相反夫妻爭執的情節顯得冗長,甚至有點「婆媽」,過多的肢體動作也有點「畫公仔畫出腸」之嫌,導演似乎深怕觀眾看不明白二人的互動,但這反而損害了全劇含蓄、神秘、神聖的美感。
與充滿噱頭的前作《曼加尼亞的誘惑》(結合印度宗教、音樂與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相比,《人間百味》未必是突破性之作,但《人間百味》顯然在細節上更緊扣主題,構思的概念更完整、更有說服力,而且更懂得在細節上增加感染力。若導演的目的是將「愛」帶給觀眾,我想他是成功的,離場時觀眾愉快地在大堂品嚐甜品,與演員互動交流,帶着愛和得以提升的靈性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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