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飛沖天去》以老人與狗作題材,手法上是以寫實為基調,以荒誕情節引起戲劇性,兩者結合起來看似有超現實(surreal)的意圖,卻又未能真正營造出相當的效果。這是新進編劇郭永康的一次嘗試,但未算是一次實驗。根據傳媒的訪問和介紹,劇作者有一個明確的主題要表達:面對恐懼,走出安舒區,勇於改變。其實這信息本身沒有甚麼新意,但放在「老人與狗」的情景中,則有所不同。畢竟「勇闖新領域」這樣的事情在很多人心目中都是屬於青年階段,中年以後求穩定,最後能安享晚年已很不錯了。
《一》劇不像電影《薯嘜先生》和《玩轉身前事》那般在結局時讓年老的主角有一個從容的出路,而是持續地壓抑和困頓。或許這樣的困局能解釋到為主角之一「老人甲」幾乎每一句對白都包含粗言穢語,以失控的語言來平衡內在的壓力;而兩位主角在最後還是留守在床上等待天光時的最後數句對白,也是自怨自艾(互怨互艾)地重複說著「無撚用」。這樣的結局使人看得鬱悶,只是藉著那隻跳窗的狗的身影作出一個有嘲諷意味的對比。是否真的人不如狗,勇氣還低於一隻動物?問題是,「走出安舒區」這種「正向思維」是否對處身於任何景況中的任何人都是那麼正面?在鼓勵別人勇於改變之前,對其不想改變的原因有多大的了解?
這齣劇全在一個狹小、殘破的公屋單位佈景內進行,陳設和雜物營造了真實感。兩個本來互不相識的老伯被安置在同一單位內,三年來一直相安無事,直至有一晚老人甲的狗跳樓死去,兩人才打破隔膜。兩位老人性格很不同:甲雜亂粗野,滿口粗言穢語,乙則整齊謹慎,氣質陰柔。甲因為狗死了,半罵半求地逼乙跟他談話。乙本來就不喜歡他,被逼的時候更寧願埋首床角。後來兩者之間那道無形的牆還是被打破了,過程也蠻暴力,一把菜刀在兩位老人之間揮來舞去,在中段更顯得有點歇斯底里。現時很多公共屋邨都有專為長者而設的單位,讓本來不相識的老人同住,偶爾發生血案。但這些社會事實純粹在劇作發揮背景的功能,編劇無意探討人口老化和房屋政策等社會問題,而是著力於描寫人物的性格和個人歷史,以及個體之間的互動。
既然外部的結構性因素並非創作的中心,這狹小的公屋單位便可被視為一個內在空間的象徵,一個讓角色(包括那頭狗)的內在情感和想法流露或迸發的平台。狗從露台的窗口跳出去,位置於佈景的後方,故此觀眾不難看出,那是通往另一個區域的出口。劇作者以「狗也會跳樓自殺」這種荒謬的情節強行介入老人生活之日常,逼他們面對一個異常以致於極端的處境(特別是兩長者拿著菜刀「要生要死」之時)。窗口的這一邊是安舒區,跳出去便象徵著改變。編劇也許生怕觀眾不明其意圖,用擬人法的方式,讓那頭狗在老人甲的「夢」中開口,直接說出牠的想法:牠渴想自由、渴望像小鳥一樣飛,不怕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是一種存在主義的姿態,但呈現出來卻有點「教育電視」般的童話感覺,抵消了其反諷的力度。
劇本鋪展有起伏,卻是介乎通俗劇與荒誕劇之間。老人乙與兒子越洋通話可說是情節上之高潮(而老人乙把電話丟出窗外是反高潮),但大體上戲劇的節奏感不在於傳統的起承轉合,而在於再三重複的對話內容,像鐘擺之反復。從老人甲的狗不斷「汪汪汪汪」吠叫開始,重複的對白便組成了劇本的主體。舉例說,老人甲強逼老人乙做某些事情而乙拒絕時,兩人反覆說著「做XX」;「不要」;「我叫你做XX」;「我說不要」;「我要你做XX!」……這樣的結構一直延續著,XX可以是「用菜刀斬死我」或「打電話給你在美國的兒子」。結局時,兩位主角再三說「無撚用」也是重複的。另外還有意像的重複,就是狗跳樓的一幕,被安排作全劇的總結。但對白上的重複並沒有跟「一隻為自由而自殺的狗」這樣的荒謬設計共同組成一個荒誕劇的骨架,因為那些重複的對白並不是沒有內涵的,皆傳遞著實質的想法和情緒;重複的節奏帶出的並非輕快特質,而是壓力之遞升,實際效果頗令人煩厭。顯然空洞無聊的現代主義課題並非劇作者所關心的,他以彷如荒誕劇的節奏傳遞通俗劇的內容,情節遂以「之」字蛇行之勢推展,「用菜刀斬死我」和「打電話給兒子」兩條重複的線終於交疊在一起:甲生無可戀,卻不敢自殺,以免無法上天堂跟亡妻和愛犬相見,所以叫乙殺死他;乙與妻離異多年,兒子也隨後者移居美國,只能透過長途電話聯絡,乙卻受困於「想跟兒子通電話卻不敢主動致電」的內在掙扎中。於是甲跟乙協議,甲替乙打電話給兒子,通話過後乙便殺死甲。雖然老人乙的兒子歡迎他搬到美國一家團聚,但他無法接受寄居在前妻的現任丈夫家中,更無法忍受兒子叫後父「爹哋」,憤而把手提電話丟出窗外。
最後兩位老人在重複的髒話和煙圈中等待天明,顯示經過一晚的異常,一切回歸舊模樣。表面看來,兩位主角因為怯懦而停留在安舒區當中,害怕改變現狀。在《藝頻》網站的訪問中,編劇表示這齣以長者為主體的作品應該會使年青的觀眾也能感到共鳴:「人生可能有迷茫的階段……無論是剛剛出來工作的,還是已工作了一段時間,當你開始思考人生是否需要改變時,可能都會感到恐懼。」筆者感到疑惑的是,「走出安舒區」這樣的人生策略是否適用於所有人生階段?現實世界或文藝世界裡,不少人都會遇上「中年危機」,或許這是跟「走出安舒區」有關,但對於長者而言,直接挪用該策略是否合適?老人甲不育,也許因此其妻才偷漢,也因而把所養的狗視為己出,並以粗言穢語來作心理補償,口裡再兇也只是個自卑的「無能用者」。當長伴多年的狗兒也離他而去之時,脆弱的老人其實已無力再挺下去。對一個孤獨又悲苦的長者,怎樣談得上「走出安舒區」和「恐懼改變」?《一》劇在此沒有深挖下去;編劇郭永康十分年輕,「走出安舒區」的主題可更像是為其同輩而非長者而設?
對老人乙來說,兒子所提議的退休生活不是更安舒嗎?然而,寄居情敵家裡被供養,每天看著前妻跟他親密溫馨,看兒子叫那人作「爹哋」、孫子叫他作「爺爺」,這種改變又有何意義?這是一種另類的「人離鄉賤」,即使乙本身性情溫馴忍耐,他仍是一個有尊嚴的人,於忍無可忍之處,並不能以「恐懼改變」解釋之。或許他一直不能面對的是「既定事實」而非「改變」──他本來以「人哋一家好好的,無謂打攪人哋」解釋為何不主動致電給兒子,其實是不欲面對「把整個家庭輸了給另一個男人」之挫敗,而那對於一個傳統的男性而言是一大屈辱。兒子口中的幸福生活,其實猶如踩了一腳、插了一刀。所以他把電話丟出窗戶之前那句「屌你老未」並不是無謂的咒罵,而是直面人生的挫敗而作出怒吼。「屌你老未」(以「老未」作「老母」的諧音)不就是「我幹過你的母親才把你生下來!我才是你的父親!」的宣言嗎?也是對兒子把另一個男人喚作「爹哋」的反擊。
較年輕的人所指的「改變」,可指「轉工轉行」、「換個情人」甚或是移民。但財政緊絀、妻離子散的退休長者和寂寞老人還有多少「改變」的餘地?兩位主角所恐懼的與其說是「改變」,不如說是既成的事實。一些事情在過去已發生了,但太悲傷、太沉重,被兩位主角一直拖延、壓抑、排拒著。那是一個心靈的牢獄多於「安舒區」。過去的挫敗和困頓形成他們人生的羈絆,老人甲的狗和老人乙的手提電話就是那羈絆的象徵,結果先後脫窗而出,意味著釋放。對甲而言這樣的釋放非其個人選擇,對乙而言則是主動的撒手。若說他們最後有所「改變」,唯有說是雙方打開心扉,不無暴烈地把內在的傷口向對方敞開,於是一直不抽煙只講粗口的甲和不講粗口只抽煙的乙最後可以一起抽煙和講粗口,終結了孤獨的狀態。然而,在衝突看似得到某種解決之時,那頭「追求自由的狗」又再以嘲諷的姿態出現,未免有點格格不入──說到底這劇並未對基層的孤獨老人有足夠深刻的描寫,在其存在境況的刻劃上還欠了一筆,因而未能觸及致使兩位老人無法活得自由之處。若那頭超現實的狗只是功能上以自殺來反諷人不敢走出安舒區,未免死得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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