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號 不(只)是監製    文章類別
【活動探報】
如何「新體」、怎樣「身睇」:藝術創作、理論與教育的反思
文:洛楓

前言:旁觀與介入

 
甚麼是身體、表演、空間、社群和自我?在表演藝術層層積累的歷史傳統與慣性之中如何衝出環境與文化的疆界、打破拘限?連續三天以「觀察員」(observer)的身分參與西九文化區管理局主辦的「新作論壇:新體.身睇」(New Works Forum: Challenging Perspectives on Physicalities and Bodies),遊走於看與被看、理論與實踐的邊緣,帶來了新鮮和新奇的經驗。
 
主辦者邀請了兩位來自澳洲的跨界藝術家 Lee Wilson 和 Philip Channells 擔任工作坊的導師,一邊講解理念、一邊實行創作地帶領香港二十多位年輕編舞、舞者及劇場工作者,在北角工廈的排練室進行密集而幾近嚴苛的訓練,最後再在香港演藝學院舉辦公眾論壇,讓導師、主辦者、參與者、觀察員向群眾展演成果及交流討論。當中的議題包括甚麼是「環境演出」?「演出」能否沒有觀眾?「體現」和「再現」的分別在哪裡?如何在「表演」之中保存個體的「真確性」?怎樣通過藝術改變我們生存的「文化風景」?藝術家的責任是甚麼?創作又如何連繫社群?這些都是非常在地、切身而基本的概念,撞擊此起彼落的火花……帶著紙和筆,坐在排練室的後景,連續三天的工作坊我都在現場,聽著導師的解說、看著舞者的活動與行動,由視覺產生思維對應的路線,像雙向平行的光束,直射藝術創造與評論的核心地帶,視點透亮之處是數個回應的光環……
 

表演的真確、再現與化身

 
第一個回應的概念是「真確性」(authenticity):Lee Wilson 將它界定為個人的、真實的、誠實的自我呈現,是建構演出的基礎。這個界定十分清晰,但無論在工作坊還是公開論壇上仍然引發不少爭議,例如何謂「真確性」?如何表現?而在重複演出的過程上自我的真實會否流失?或因機械化而失真和虛假?對於這個議題,我的介入策略(tactics of intervention)是從社會心理學(social psychology)展開,首先,所謂「真我」不會只有單一的面向,而是複式的結構,在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以外還有想像的自我、虛構的臉譜,在意識(consciousness)與潛意識(unconsciousness)之間,還有虛擬意識;是的,連「虛假」或「偽裝」也是「自我」的構成,無論是出於誤解、錯讀還是有意的逃避和掩飾,這是人性底子的一部分,我們有時候是假意的視而不見、有時候卻因層層自我防衛機制的掩蓋而蒙昧不知,必須通過藝術的提煉抽絲剝繭地尋覓、發現和再造,使「真我」的色相或色譜更形豐滿多姿。基於這種人性心理的認知與時刻幻變的性格圖譜,所謂藝術的 authenticity 應該是邊境遼闊的,涵蓋這些不容易被揭示出來、隱藏於面紗背後的暗黑地帶,因為「真」與「假」表面是相對的,內裡卻共存,互相燭照,authenticity 的反面是 inauthenticity,即是不真實、不可靠,但沒有這一層的反向力道,便無法襯托「真確性」的主體形態。
 
其次,Lee Wilson 再從這個「真我」與「表演」結合的後果提出「意象再現」(image of representation)和「化身」(embodiment)的判斷,認為前者是浮淺的,後者才是藝術最高的體現。基本上我不反對 embodiment 的藝術境界,這是演出主體和角色最契合不可剝離的融合,你化成了我、我化成了自己,眾多的品質匯成本體的存在;然而,我卻不認為「意象再現」與「化身」之間必須矛盾對立、互相排斥,因為世間有千百萬種人,就有千百萬種的演出,不同的演出狀態和效應自是帶出不同的藝術景觀,再者,當「意象再現」達到高度精煉和純粹的提升時,也會進入「象喻的」(metaphorical)與「形而上學的」(metaphysical)美學頂峰;逆反來看,假如表演者的「身體」(還有思想和靈魂)很薄弱,即使努力「化身」也不過是表皮的層次。
 
此外,「意象再現」與「化身」在許多經典的演出中,往往互相穿插、融合,同時共存而非二擇其一,從而締造多元層面的藝術維度;譬如說,梁朝偉拍攝電影《色.戒》的時候,導演李安要求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對著鏡子練習肩膀不左右擺動的走路姿勢,務求表達主角作為漢奸在個人與政治處境中的壓抑,於是,鏡頭下的易先生/梁朝偉以靜態的身體走直線的舉步,表達了人物/演員內在那些時刻被壓在底層蠢動的慾望,這既是 image of representation、也是 embodiment。基於這些多元流動的思維介入,我們追問的或許不再關乎是否「真確」、是「再現」還是「化身」,而是如何通過技法將「自我」的種種面相轉化為「表演」,make it performative,重點不是有沒有失真,而是如何表述?表述了甚麼?又能否刺激觀眾的「感」和「悟」?
 
   
 

觀眾的接收與文化根源

 
第二個回應的概念是「觀眾」(audience):任何演出不能沒有觀眾,離開了觀眾的話表演也無法繼續和成立,這些基本的前提都是準確的,但問題在於甚麼是「觀眾」?藝術創作者是掌握觀眾還是被觀眾掌握?在工作坊的第二天,當導師提出這個概念的時候,有參與的舞者顯得迷惘,似乎迷失於「自我表述」與「顧慮觀眾」之間的界線,在旁觀摩的一位劇場工作者便在小休的時候很語重心長地勸勉這位舞者大可不必理會觀眾的存在,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了。我輕步走過不經意地聽見了,油然生起一種無法釋懷的疑慮,在「遷就觀眾」與「脫離觀眾」之間是一條從商業庸俗走到曲高和寡、自我狹隘的兩極路線,一步錯,滿盤輸,藝術創造便很容易變成了兩極的分化,而且我也相信這樣的意念絕非 Lee Wilson 的本意!
 
他所說及的觀眾應該涉及兩個層面:一是「真實的觀眾」(real audience),那是現實生活中直接進入劇院觀看演出的人,可以通過現場考察或問卷調查方式得知當中的年齡、性別、職業、種族和階級等不同背景,同時也可以拓展而成某些藝術團體或機構銳意培養和圈定的「目標觀眾」(target audience),像兒童劇的父母與兒童觀眾;二是「假想/假設觀眾」(implied audience),是藝術創作者心中假設的想像性人物,期待對方能夠明白和欣賞自己的作品,既是溝通的對象,也是明鑑的標準,即使這個演出源於只為某一個人而創作,這個人也被納入這個範圍之中,是藝術家檢驗和反思自己在表達方法上強度、濃度的重要指標。譬如說,這樣的停頓觀眾能否進入情緒的狀態?那樣的移動觀眾能否理解空間的維度?說到底,那是一個在創作過程中我們時刻牽記的溝通對象,非實質的存在,卻包含現實接收的各種考量,既牽連實體的群眾卻又遠離大眾約定俗成的程式──這就是 Lee Wilson 反覆強調要給觀眾建立問題、帶動衝擊、從而提升整體藝術文化的意念了;尤其是我們必須知道「觀眾」從來都是分化的組群,總有千層散射的面貌、品味、意識和學養,藝術工作者要將自己放在哪個組群上面,便是自我的藝術定位,而歷來大膽創新的經典也從衝擊時代和觀眾的接收開始,這不單表現識見和智慧,也講求勇氣與膽量──從這些伸延的角度看,藝術創作裡的「觀眾」是一個溝通的認知過程。
 
第三個回應的概念是「文化風景」(cultural landscape)與「文化關聯」(cultural relevance):導師 Philip 曾向參與的學員詰問一連串相關的問題,像藝術創作者的責任是甚麼?為何要爭取表述的機會?其目的何在?要為觀眾帶來怎樣的經驗?而他的答案就是為了改變我們的文化風景、做出跟文化關聯的作品!這是一個相當深刻而且充滿世道關懷的議題,尤其是當年輕的藝術創作者常常狹小地從「自我感覺」(或「自我感覺良好」)出發的時候,關注處身的社會時空與社群關係是 Philip 為工作坊帶來重要的啟迪。然而,在這個宏觀的意念上,我願意加上「根源」(root)的考慮,包括自我的根源、生活的根源與文化的根源,從內而外逐層拓展,因為所謂「文化風景」不能抽空或抽象存在,必須植根於個體及其來自的土壤,從自我的反思、生活的體驗,到社會的介入、文化的承傳與開發,這猶如一棵植物生於土地裡,如果只是抽離或懸空地置放於沙地上,根不深則無法深層滋長上面的枝葉,更遑論發展一幅風景了,因此,我們的藝術創造必須抓緊一個文化的源頭,讓自我扎根,才能建立深度與高度的面向。
 

結語:移動藝術的邊界

 
為期三天的工作坊豐盛而刺激,能夠從學院常規以外的訓練開發身體的觸感與耐力,像那些模仿動物躍動形態的熱身動作、或帶著主題卻沒有規格的即興小品;同時也能從坐言起行的創作實驗裡激發思辯,像自我與回憶的審視、社群與個人的關聯。然而,只有三天的工作坊無疑是既過於密集又過於短促,分成早上和下午兩個時段合共六個小時不間斷的課堂,對參與者的體能與腦筋來說都是難於負荷和消化的,而匆匆三日的來與去又未能進一步深化一些剛剛起步的創作理念和論題;因此,最理想的安排是延展為七天到十日,鬆開每天的密度,卻拉長持續醞釀、磨鑄的空間,而在這個「時間」的基礎上,甚至可能最終完成一些小型作品,以「展演」(showcase)的形態在劇院或特定的環境作總結演出,這樣不但讓學員的努力得以成果,而且也將藝術的教育與實踐從教室帶到社會公眾的領域去。此外,更期望工作坊與公眾論壇的主題能夠大膽跨越不同的藝術與科際邊界,將舞蹈、形體、音樂、建築、戲劇、科技,甚至心理學、符號學、人類學、跨文化歷史探索等共冶一爐、彼此融和或互相撞擊,俾能打開香港年輕世代藝術創作者有限的心智和眼光,當中尤其是藝術的理念、創造的思維、情感的結構與歷史的承傳,更是香港目前狹隘的藝術教育最付之闕如的板塊,因而更期望民間團體的移動、填補和更生,在技能訓練以外為藝術的構想和實行建立深廣而長遠的視界,更具衝擊主流價值的力量,更能創意地打破社會的禁忌與藝術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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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詩人、文化評論人、香港大學文學士及哲學碩士、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比較文學博士、香港電台廣播節目《演藝風流》客席主持。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科技大學、理工大學、演藝學院、嶺南大學等,研究範圍包括文化及電影理論、中西比較文學、性別理論、演藝及流行文化。著有詩集《距離》、《錯失》、《飛天棺材》;小說集《末代童話》、《炭燒的城》、評論集《世紀末城巿:香港的流行文化》、《盛世邊緣:香港電影的性別、特技與九七政治》、《女聲喧嘩:媒介與文化閱讀》、《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請勿超越黃線:香港文學的時代記認》、《情書光影:洛楓演藝評論集 I》。其中詩集《飛天棺材》獲 2007年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首獎;文化評論集《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獲「2008香港書獎」及「我最喜愛年度好書」等獎項。
 
攝影:西九文化區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