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已在香港看過是次演出《安徒生計劃》,而且必須要承認,即使少數能稱為世界級戲劇大師的羅伯特•利柏殊 (Robert Lepage) 及旗下之機器神製作公司製作,由他的得力演員伊夫•雅克獨自演繹的那次節目,我還是覺得有點無趣。無疑其演員與媒體配合出神入化,技術精準也生出多重平面影像與立體視角的交疊錯置,但無奈只是一個過份強調舞台技術,因而使演出者被諸多排位及技術限制的演出。致我對於今年在澳門藝術節再次觀賞同名作品,除了因劇作換由利柏殊親自上陣外,誠然沒多大期望。然而看過後卻發現,即便演出主線甚至大部分的畫面也和幾年前的香港版相同,但卻僅僅因為故事編排上的或技術上的丁點改動,令整體從根本藝術呈現上有徹底的變化,在減弱了從前那份重視媒體配合的機油味的基調下,漸次滲出回應劇本主題,那份無限擴大的人性孤獨,乃至最後深刻地帶出關懷未來人類個體逐漸疏離及冷漠的普世困惑。
固然,兩次演出有着如此重大差異,很大程度因為利柏殊親自操刀所致,編導演一體著實更容易表達劇本的主題,令他說他所想。誠然之前的演員伊夫•雅克是位世界知名的表演者,在表演技巧,肢體運用,與媒體、道具的配合也一絲不苟,在表演技術而言他比利柏殊精準很多,更重要在這個需要一人分飾多角的獨腳戲中,如要令觀眾在快速換景及服裝下投入及相信眼前的角色,演員必須有很強勢及精練的肢體能量,讓觀眾見微知著,迅速分辨劇作家(作曲家)、劇場經理、塗鴉者的身份,雅克時而老成時而輕浮的身體處理三個角色得宜,這是利柏殊未能做到的層次,單是開場利柏殊扮演劇作家一本正經地向大眾演講後,隨即蓋上衛衣背帽轉為塗鴉者在牆上噴漆的一瞬,已暴露了他沒法快速轉換身體節奏的弱點,令畫面像被卡住一樣,少了上次演出的一份爽快感。然而,我並非認為失去爽快感是個問題,反之因着利柏殊的演繹,隨之而來的是這次澳門演出比香港版本放緩了腳步,讓三位角色不像從前像追趕尾班列車一樣匆忙配合機械運動,而是在動作與動作之間,在畫面轉向或機械轉景的縫隙,多了不足一秒的遲疑,一份看似對當下孤獨的生存狀態感到悲傷,卻又因需要立時要工作的關係,趕緊收儉而投入下一秒的情態。我相信利柏殊是刻意地追加這份遲緩 ,因為這麼一瞬,正是當代男性在高速生活下,往往為了繁密工作/個人理念而壓抑感情的表現,是寂寞的主體,更是連繫整個故事核心的一剎。
值得一提,我發現是次澳門版沒有了上次令我嘆為觀止的那個演者走進投射在背景的影像樓梯,其步履流暢地配合樓梯轉動而生出真實走下樓的畫面,取而代之是演者僅站在樓梯影像前,等待畫面轉動而表示了他走下去的動作,當中沒有了人「走進」影像的魔幻與真實交合,讓觀眾眼前一亮的感覺,而改為以生硬影像令觀眾「明白」劇情。這個改動令我更明白,以流麗的媒體及機械舞台技術出名的利柏殊,今次演出的重心不再是展示他鬼斧神功的舞台調度,在本來比較他其他作品已較少用多媒體技術的《安徒生計劃》中,他希望僅做到人與媒體配合,而不是精準。在歐美大型劇場甚至如澳門眾多賭場內的大型裝置越來越充斥多變的機械技術,讓任何現場效果也有機會迫真地呈現眼前的今天,二十年來舞台美學走在最尖端的利柏殊反而喝停了過火的精確畫面,我相信這是他憑藉多年表演經驗而得出的決定,思考怎樣才能讓觀眾感覺所謂的真實,當然不是呈現如魔術的神奇技術,而是回歸語言,情感,創作人對世界的理想、信念。致此,是次表演最大的改動,使之從機械多媒體的表象剝離,回到展示人性的孤寂,繼而衍生對世界的期望,莫過於延長了最後加拿大劇作家向台下觀眾宣告故事結束的一段。經歷了被邀請到巴黎撰寫以安徒生童話為主題的兒童劇,卻遭到總監欺瞞及解顧,加上妻子及朋友的背叛,劇作家帶着不屬於自己且疑似患有抑鬱病的狗在巴黎浪蕩,他向觀眾述說的,不再只是香港版時自我感受的無比孤寂,而更多是將自己與在色情片店巧遇,靠清潔別人體液維生的那位男工(塗鴉者)比對,在今天不再是如雨果宣告一樣歐洲以巴黎為中心的理想時代,他向觀眾發問在人與人沒有因為經濟及文化發展而更親近的世界,我們還可以依靠什麼而捱過生活帶來一波又一波的無奈?或者,劇本句子沒有真的改動太多,但在劇作最後加插提及那三個主要角色中沒有對白的塗鴉者的描述,不單因平衡了三人在作品中的地位,而同時提昇當中三種不同層次的孤寂,回應故事中冷漠的城市生活衍生孤獨,然而孤寂的人又向他人投擲冷漠,循環不斷。更重要是,獨白把一直沉默地觀察城市冷漠的塗鴉者內心那份信念/憤怒點燃起來,對應了之前他在地鐵月台噴上的一句「徒勞,但不是沒有意義」。在無可奈何的生存環境下, 比起把藝術當作行政手段的經理及受盡打撃而不知如何創作下去的劇作家,看似更該絕望的低下層男工,才最能借藝術擁抱希望及反抗。
有趣的是,利柏殊確實因為受丹麥邀請撰作有關安徒生的故事,故干脆把這次邀請改成故事內容,產生《安徒生計劃》講述劇作家這個沒法成就安徒生童話的故事。劇作不單有諷刺世人對童話迷戀及虛偽的意圖,更多是透過劇作家的遭遇,像在嘲諷不喜歡小孩的安徒生矛盾地不斷創作童話,繼而越過童話來挖掘他內心的落寞。然而是次結局的小許改動,卻在諷刺之上多蓋一層人文關懷。當觀眾把劇作家提到男孩那份沒法渲泄的生活無聊與塗鴉者積極創作並置時,便能明白利柏殊抹過悲傷,最終確認藝術是唯一能穿透世界冷漠的途徑,也同時迂迴曲折地回來肯定安徒生童話的藝術價值。也許安徒生的作品總帶給人莫明的寂寞,尤其是是次劇中出現的《樹精》及《影子》故事,但正因描繪寂寞,才能夠撫慰心靈,情形如同《安徒生計劃》一樣,故事不必像一般人以為的童話具有功能性,那是模糊不清的形狀,暗暗地刻印於城市每個角落。藝術,像塗鴉者的句子一樣︰徒勞,但不是沒有意義。
(原載於2014年8月《劇場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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