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最近在看《並行與弔詭》,書中記錄了薩依德(Edward Said)和巴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的幾段對談。巴倫波因在書中表示他認為鋼琴家是在創造幻象,因為聲音終歸會轉為靜默,鋼琴家透過對聲音殘響的了解,不讓音樂歸回靜默,在持續的聲音中創造張力,這件事本身就是違抗自然法則。言猶在耳,想不到筆者很快便遇上一位著力違抗自然的鋼琴家,他就是彭理斯(Piotr Paleczny)。
個子高大的彭理斯來自波蘭,曾在第八屆蕭邦國際鋼琴比賽中獲得銅獎。今次的音樂會,上半場全是蕭邦的作品,包括首三首詼諧曲、兩首前奏曲和F小調幻想曲。下半場則是整套穆索斯基的圖畫展覽會。
彭理斯甫一開始已表現出他的彈奏特色,就是把停頓位盡量壓小(短),保持音樂的連貫性。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第二號詼諧曲開首的兩組音,絕大部分的演奏家都不會用踏板,彈得簡潔短促。但彭理斯反其道而行,用上踏板,更特意留住最後一個音,不等它消散便彈下一段。由於彭理斯著意消減停頓的效果,令樂曲的意趣不再在於一停一奏,而是急緩之間的轉換,令觀眾徘徊於緊湊與舒緩的音樂之間。這種處理方法在首兩首詼諧曲尤其奏效,因為該兩首樂曲的開首與中間的樂段本身的緩急反差已經很大,即使是開首樂段之中,彭理斯透過多變且富想象力的彈性速度(Tempo Rubato),凸顯當中緩急的分別。換句話說,不論是段落之間,還是段落之內,從宏觀到微觀都保持著這份意趣,令張力持續不減。
此外,彭理斯的音色和琴觸極度豐富,充分發揮鋼琴不同音域的顏色。例如在幻想曲中,他極力渲染重音,每一下都彈得非常結實,讓觀眾感受到力量正慢慢地從鋼琴湧出來。至於彈奏輕柔小品如著名的雨滴前奏曲時,竟能彈得充滿親密感,彷彿把觀眾帶到窗前,近距離聆聽著一點一點的雨水滴在窗上。
彭理斯上半場的曲目次序也是刻意安排。他把第一號詼諧曲、第六號前奏曲和第二號詼諧曲放在一起,中間不站起來,使觀眾不敢拍手。彈完這組樂曲才回後台,讓遲到者進場。如是者,他是將三首樂曲串為一首包含「長—短—長、剛—柔—剛」的大型作品。筆者認為其後的幻想曲、雨滴前奏曲和第三號詼諧曲都有此打算,可惜一些觀眾太快拍掌,令彭理斯只好站起來接受掌聲。
下半場是另一番風格
至於下半場的圖畫展覽會,彭理斯展現出另一種演繹方式。若說上半場的彈性速度是富想象力及自由,下半場則是自然流暢。此外因風格之故,他不再像之前般壓小停頓位,同時較著重表現縱向的和弦,製造出強勁的聲響效果。例如在第四首,那些重和弦如像沉重的腳步聲。而且他彈的低音沉實而不膩,也不會顯得模糊不清,這全賴他出色的踏板技巧。事實上,彭理斯在這套作品中展示了多種踏板技巧,例如輕快的第五首曲子,彭理斯的雙手在飛舞的同時,雙腳也在不停地運用半踏板(half-pedaling)技巧來踏左右兩個踏板;在第九首中,當他從高音一直往下奏時,換踏板的頻率也相應增加。
彭理斯如幻象般的琴技顯然征服了全場的觀眾,他們無一不報以熱烈的掌聲,甚至站立拍掌。彭理斯亦加奏了一首蕭邦的遺作升C小調夜曲,在激烈的圖畫展覽會後聽這首樂曲,只覺得它顯得格外溫柔優雅。可惜彭理斯只彈了一首,實在令觀眾有點意猶未盡。
(原載於2014年8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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