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種兩齣短篇獨腳戲連結成一個演出的方式會否成為本地劇場的新潮流?這類獨腳戲當中,不少作品採用了一人分飾多角,以及多個不同小故事併合成一個作品的結構,因此那些片段之間有否緊扣主題、有否互相呼應之餘也避免重複等等便成了評價的其中一個指標。若果是兩齣獨腳戲結合起來的話,兩個作品之間的關係則更堪玩味。兩齣短篇是各有各做?抑或它們各自的主題和形式都有互相呼應之處?
陳慧心創作的《女煮人(加辣版)》(下稱《女》)是重演版本,而鄧智堅的《聊dry男》(下稱《男》)則是新創作。參考過兩位劇作者在演出前的媒體訪問後會有一個印象,彷彿這個一女一男的演出會牽涉到性別議題,或以兩種性別的角度審視同一主題,互相對比。但實際上演出來的兩台戲並沒有把性別議題當作重點。甚或有些特別關注性別議題的人,會略嫌兩個演出以「烹飪的女性」和「科技的男性」兩種刻版形象為題材,並沒有解放既定的性別框架。筆者認為性別議題並非兩位劇作者的創作重心,兩種刻版印象純粹被他們利用來說故事和營造戲劇效果。主流文化裡既定的性別形象對大部份觀眾來說十分熟悉,不需多加解釋,便更容易投入故事裡,也更易對當中的喜劇設計作出反應。不過,兩台劇的演出效果並沒有因而對「另一個性別」有所排拒,男觀眾不難投入「女煮人」這角色的心路歷程,而《男》對通訊科技的反省也不會被性別所限制。
表面看來,《女》和《男》是「各有各做」,風格迥異,《女》明言是「加辣版」,充滿熱情,陳慧心的演出能量充沛,燈光和佈置都給人溫暖的感覺,故事也有一個溫情的結局;《男》則以一個陰森詭異的風格呈現人們倚賴通訊科技的現況和未來想像,佈景和燈光以灰、藍、白為主調,笑話也是冷嘲多於熱諷。然而,兩劇其實可說是從正反兩面觸及同一題目:人的孤獨。而且他們呈現的是「肉身的人」,而非抽象地講「心靈」。《女》的女主角以烹飪作媒與人聯繫,卻愁於再三被人離棄,最後成為「女煮人」這個「烹飪明星」,極受觀眾愛戴,但最終還是回溯母愛這種始源的真實情感。《男》則關注人越來越倚賴智能手機以及人工智能等虛擬的通訊科技,以此取代其實無可替代的、真實的人際關係。但《男》不是一味地批判,也有述及孤單的人怎樣從虛擬的科技中得到僅有的慰藉。有趣的是,「食色,性也」,《女》從食物講人情,《男》則探討虛擬世界與性/慾的關係,都從「肉身」著手去關切人性。
二)
《女煮人(加辣版)》的敍事較單薄,靠劇本結構增加戲劇性,但重心還是娛樂性極高的表演方式。陳慧心以「女煮人」這個烹飪節目主持的身份先聲奪人地登場,給觀眾派發飲品。看劇的觀眾因而成為「女煮人」這個烹飪節目的現場觀眾,除了可以品嘗她調製的食物和飲品,也有觀眾被「女煮人」邀請上台一起煮食和說笑。陳慧心的能量和即興技巧能緊扣著觀眾的注意力,與觀眾互動的節奏也掌控得很好,顯示出即使陳慧心真的到電視台主持一個有現場觀眾的《女煮人》烹飪節目,一樣能勝任。「女煮人」這部份跟另一些小故事交替出現,到最後觀眾才從一個「母親」的角色口中知悉,那些小故事中的主角跟「女煮人」大概是同一角色(也同樣對劇作者本人有所指涉)。女主角最初是一個愛好烹飪的學生,會在家中呼待朋友,卻總被視為「妹仔」;到一次畢業旅行後,她便心灰意冷,與那群朋友疏遠了;後來她成為了劇場演員,認識了男朋友,對方卻要發展「地下情」。她本來在家中準備一頓豐富的晚餐,跟男友慶祝「六週年紀念」,突然收到朋友們的祝賀,說收到她的婚訊。她以為男友會在當晚求婚,怎料男友卻說他將要迎娶的是另外一人。每當這些小故事完結後,下一幕的「女煮人」都會現身嘲諷前者不夠聰明。「女學生」和「秘密女友」都可說是被離棄的、寂寞的人。那麼「女煮人」大概就是女主角在長期受壓、處於順從別人的意願的被動狀態中反彈而成的、相反的自我形象。「女煮人」與「女主人」諧音,意味著主角不願繼續當別人的附庸,要當家作主。那些小故事都是比較傷感的,跟「女煮人」狂放嬉鬧的演出交錯時,形成強烈對比。「女煮人」對「女學生」和「秘密女友」的批評其實是事過境遷以後的自我否定,有點像鐘擺搖過去另一端的心理補償。那樣想來,「女煮人」的高亢笑聲中便不禁帶點悲涼。
有趣的是,劇作者在「女煮人」與女主角的其他形象轉接之間,暗藏了複雜的層次。最後一幕的「母親」提及女主角唸演藝學院,成了演員,演出過《女煮人》的劇目。那麼觀眾可以把「女煮人」理解為:不像「女學生」和「秘密女友」那般帶有日常生活的實感,而是女主角在經歷過風霜之後,在表演場域演繹的一個身份。那麼「女煮人」一角便帶有「雙重演繹」的特性,即陳慧心本人演繹的女主角在戲中(也是一名演員)演出「女煮人」一角[1]。這個「女煮人」直接跟觀眾對話、遊戲,完全主導了其注意力,觀眾未必察覺到角色設計中有一個隱藏的層次,即今天的女主角卸下「女煮人」的浮誇服飾後,那跟「女學生」及「秘密女友」處於同一生活層面的人。其實劇作者並非完全忽略了這一層面,只是稍瞬即逝──她在結尾時從「女煮人」變裝為「母親」,調子從誇張轉變為溫情,表示母親才是那位真正值得感激和重視的、會為家人用心煮食的「本真女煮人」。母愛是不變的,不像朋友和情人的關係那樣虛浮,前者可以彌補後者帶來的傷痛。而「女煮人」的「真實」一面,就在她於台上變裝為「母親」時那短短的、過渡的時間狹縫之中出現,那也是「女煮人」少有地放慢聲線、動作克制的時刻。
比較可惜的是,陳慧心最後這種「世上只有媽媽好」的結論,未免有點保守,回歸傳統之時,未能突破女性在家庭崗位中的性別定型。真正的「女煮/主人」其實是家裡的母親,而非拿著「馬鞭形鑊鏟」、在台上對參與演出/遊戲的男觀眾指揮若定的「女煮人」,這種自我約束便令人感到可惜,因為傳統的「家庭煮婦」形象,始終跟之前的「男人背後的女人」和「給朋友當傭人使喚」的被動位置更接近[2]。「馬鞭形鑊鏟」猶如權杖,是一個權力象徵,女主角從「朋友的傭人」轉變為「女煮人」的過程本來可被視為一個女性充權的過程,透過烹飪技藝持續地探索自我和人際關係。不過《女煮人》並沒有在此深挖下去,劇情對於慣看電視劇的香港觀眾來說,也有「熟口熟面」之感,有點單薄--特別是劇中使用了徐小鳯的《婚紗背後》[3]作插曲,最後又有「愛回家」的信息,使「電視劇」的感覺加倍濃烈。
三)
鄧智堅的《聊dry男》不像《女煮人》那般組成一個完整故事,而是由幾個時空不同的片段組成,但劇作者在演出的開始和結尾時播出內容一樣的「畫外音」點題和總結,道出了「枷鎖」和「光環」的意象,保持了結構的完整性。他以「畫外音」提出倚賴智能科技的生活「令外在世界變得越來越大,人變得越來越小;外在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輕,人卻變得越來越沉重」(大意)。
《男》裡的小故事背景有現在也有未來,猶如「科幻鬼故」,有不少詭異的設計。「裸聊」一幕以剪影演繹網上性愛,鄧智堅站在屏幕後,拿著一個女性時裝模特人偶(fitting mannequin)的頭部,模擬口交的場面;「程式」一幕的汽車自動導航系統害得司機撞車後還「呵呵」地笑;還有最後「虛擬」一幕,死去的兒子向母親報夢,皆有陰森之感。《男》的整體風格陰暗而沉重。「寒」的感覺跟《女煮人》的「熱」相反。劇名的「聊dry」和蒲松齡的《聊齋》諧音,大概是因為人們時常對着沒有生命的機器說話,就像跟鬼魂說話一般虛妄。但劇作者嘗試跟蒲松齡一般似虛還實,從沒有生命的、虛浮的東西入手,最終指向實在的、沉重的肉身存有。
劇作者對「高智能生活」的態度不只有批判,也帶著同情。第一幕「出租」中,主角約會的朋友遲到,所以主角以智能手機向朋友「分享」他的美食,邊談邊吃,反映出通訊科技產生出來的「虛擬關係」是人們無法實在聯繫時的代替品。及後主角跟朋友談論「出租女友」的經歷,也指出了「虛擬品」的替代功能。要是主角能找到真的女友,又怎麼需要去租呢?而租用的「女友」也是真人,但關係是假的,那麼有關「虛擬」的批判對象其實不是科技,而是商品化。老生常談是,科技是中性的,好壞在乎人們怎樣使用。人們過份倚賴通訊科技,以假亂真,有害於真實的人際關係。然而《男》劇呈現出來的更似是一個本身已經疏離的孤寂世界,人們嘗試利用科技去促進人際間的連繫。然而,若果利用了科技也未能得到美滿的人際關係,像真效果越來越高的科技便成為被人加倍重視的次級選擇。那種對情感需要的欲求是很真實的,而鄧智堅也強調這份情感不只是意識層面的活動,而是緊扣著人的肉身需求。「出租女友」、跟人談情的Siri以及機械性玩偶都是人以虛擬科技手段解決情/慾需要的例子。
《男》劇中幾個故事的主角都是寂寞的人,即使身邊不乏親友,始終處於一種孤獨的狀態,他們需要的是一種身心契合的親密感。「程式」一幕明顯受電影《觸不到的她》(Her)影響,人跟人工智能程式Siri之間產生了虛實難分的感情。人工智能也是一件商品,人以程式代替真人作伴,也是人際關係商品化以致「虛擬化」的體現。不過,這幕的Siri跟《觸不到的她》中的人工智能Samantha一樣,不會完全服從「主人」的命令,越過其指示而行動。Siri彷彿產生了自己的意志,不理主角的反對而致電其失去聯絡多年的兄長,告知母親的死訊,讓兄弟有了和好的機會。「A.I.」中鄧智堅飾演未來時空的「機械男友」,也是一件商品,能滿足女主人及其「姊妹」的性需要。然而「系統升級」後,「公司」的最新技術會連接用家的腦袋,直接製造快感,可以拋棄機械人的「肉身」。女主人依依不捨,即將自毁的「機械男友」反而安慰著她。這傷感的結局反映出劇作者的取態:即使「機械男友」本來就是假的,仍然比「更加虛擬」的腦神經科技可取。人情不能欠缺肉身。最後一幕講述死去的兒子報夢,精警地點出「地府沒有鋪設網絡」,諷刺有些人貪圖方便,竟以「網上拜祭」代替真正的禮儀。雖然禮儀終歸是一種象徵,以表達人的心意,但人的心意如何,與其採用的手段關係十分密切。真正的禮儀要求參與者肉身的同在,其「不方便」正反映出情感之真切。
現代社會講求速度和效率,科技發展的方向循此而發展,正是引言/結語中「世界越來越輕」的意思。但人的情感並不虛浮,並非人工智能的虛擬科技所能承載。但在疏離的社會中,人只能無奈地倚賴科技去滿足情/慾需要。結果無法被承載的剩餘需求越來越多,越來越沉重。鄧智堅嘗試反其道而行,探索從虛擬(甚至靈幻)的事物回溯沉重肉身的可能性,效果不俗。
四)
《女煮人(加辣版)》和《聊dry男》比較起來,前者的重心外放,提供食飲的互動設計讓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觀眾能即時享受其豐富的娛樂性,但深度則有所不足;後者的笑話和「機械舞」等設計同樣可觀悅目,多個故事圍繞同一主題,使敍事效果更豐富立體,也帶出了較深刻的哲思。兩個劇作同樣有改編為長篇作品的潛力;特別是《女》劇在「烹飪充權」和「女煮人」的角色層次兩個地方,可以刻劃更深。
觀賞場次:2014年6月15日 3pm,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1]其實電視上看到的烹飪節目主持,例如甄文達,即使在現場觀眾面前「真人露相」,觀眾看到的也是他悉心經營出來的一個表演形象
[2] 當然,現實社會中的「家庭主婦」不一定處於被動位置(例如單親家庭中的母親);而《女煮人》中也沒有父親角色出現過,也許是因為篇幅限制,劇作者沒有講明女主角是否出自單親家庭
[3] 1986年電視劇《流氓大亨》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