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以流動變化的肢體語言,演繹毫不起眼的尋常動作,如搔癢、傻笑、頓足、吹氣、嘆息、佝僂、抖動、翻滾、奔跑、振臂等,令人親切熟悉,看來亳不艱深,觀者很容易更投入其中,與作品心靈對話,閱讀你我他的成長故事。正如《斷章》的編舞家伍國柱在談《斷章》之創作緣起時說:「我希望在《斷章》裡,舞動些希望,單純地透過舞蹈,和人說說話。」
以靜默為始,舞台上巨樹聳立,藍天白雲,一開始把觀眾的思維帶入廣遠的視野,包括空間及時間。嚴嚴寒冬,舞者身穿厚重大衣、圍巾,一轉身又春意昂然,一轉眼烈日中天,尾段循環往復至隆冬之中,生生不息。眾聲喧嘩,焦慮、緊張、歡喜,卻也是同樣的孤獨、無助,舞者吶喊、跺腳、抖動、吹氣、喘息、撫摸、伸展、迴旋……反覆出現人類生命本質的二元對立性,並在同一種材料中不斷去深入探索感知,瑣碎的微小反映生存的遺憾,患得患失,在得失之間又躍動自如,變化多端。
確如其名,《斷章》從生活中截取斷裂的細部為創作靈感,舞台的詭異氣氛使之陌生化,一組動作再現又再現,令人產生存在的焦慮,觀眾不禁要叩問「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我認為,伍國柱欲以此於流動的時光中凝結瞬間,從身體動作的故意誇大中「取義」。這裡將攝影的概念混入舞蹈之中,挑戰傳統舞蹈講求的行雲流水,展現了跨界別的藝術視野。可攝影與舞蹈畢竟不同,我們可以用攝影將影像永久保留,舞蹈始終消逝如時間,舞者的排演即使如何出神入化,總不能如機械人般複製舞蹈,這是否隱喻人生縱使不斷重複,每個瞬間總有不同,值得人細意體會當中幽微之處? 可能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頁「斷章」,不知何時開始,何時結束,而伍國柱的逝去更令人為這一重意義瀰漫更深的思索。
有時候,真不知道舞者為什麼會這樣,他們似乎一呼一吸都可以塑造氣氛,感染觀眾,可能這正是人的四時處境 : 心中孤寂與被愛的渴望。突然氣球「刷」的一下的消失不見,所有人抬頭張望……或許,舞者就如氣球,即使置身於熱鬧之中,仍難免回歸孤獨的處境。《斷章》釋放了舞者追求自由、奔放、赤裸裸的個性及能量,透過群體之舞爆發驚人的氣場,氣場又可放可收,時而充沛,時而收歛凝聚如鏡,舞者躬身反照,對著自己喃喃自語。
每名舞者都是置身在群體中的孤獨個體,在群舞裡獨舞。觀者不難發現,群體的躍動中,總有一兩名舞者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若即若離,或是在(眾人的)熱烈中靜默,或是在(眾人的)舒緩中思索,或是在(眾人)行走時停頓。個體與別人合舞時,時而親密湊合,時而不安疏離,同樣的反反覆覆,復又顯得人的平凡、卑微、可笑、庸碌,卻是如此的真實可感。觀眾在嘲諷舞者 / 自身之時,同時諒解人之為人的不足。
伍國柱所崇拜的劇作家貝克特曾說:「這些混亂的角色不是我創造的,他們都在我們周圍。」我們身處在世界的複雜之中,的確不是一兩個死板守舊的舞蹈套式、論述可以包攬的,生活瞬息萬變,許多感受難以言說,舞蹈似乎是其中一個方法去破除肢體的束縛。伍國柱的《斷章》以其舞台世界為現代文明的假托,即使四時生變,人的身體總是被無形的力量,如自然、社會、他人、自我所牽制,卻心有不甘(這正是藝術的理由),只好以舞動的生生活力對抗,成就其「困境美學」,以「美學」再現「困境」,同時在「困境」中鍛鍊其「美學」。
觀賞場次:2013年11月9日 8:15pm,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