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de/砂漠の老人》實在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多媒體作品,而且當你再深入去理解這個表演的創作背景和理念之後,你會發覺身處這個資訊爆炸的年代(無論你認為科技為你帶來便利與否),其實身心都已被牢牢的綑綁著。特別是次作品是由科技發達,每日有成千上萬,令人趨之若鶩的電子產品誕生的國家——日本。當中以數碼方式糅合光與影的視覺效果,為觀眾帶來那種荒謬怪誕的疏離感,那些光點(node)/資訊是如何慢慢撫爬著,觸動著你的神經,包圍著你身體每吋的時候,到最後不知不覺被蠶食鯨吞而歸於死寂。
根據「維基百科」解釋,「Node」在網絡中是一個連接點,連接點在這個溝通的管道是可以傳送、接收、轉發資訊一個或多個操作零件,老人就是其中一個連接點。作品透過光、影、音響/音樂和舞蹈/形體動作互相交涉,借「砂漠老人」這角色來寄寓我們被資訊吞噬的狀態,已到達身不由己且無從辨識的堪虞地步。導演藤本隆行稱《Node/砂漠の老人》的原念是關於2011年3‧11日本東北地震海嘯,以引發福島核電廠事故而創作的寓言故事。福島洩漏核電之際傳媒發放四方八面的消息,孰真孰假市民無從稽考也來不及消化和整理,所有人有如被資訊海嘯圍堵沒頂。
台上共有六個角色,老人、女孩、少年、快樂先生(Mr. Happy/Happiness Ambassador)、他的助手,還有披著黑斗蓬的小提琴手作即場伴奏。而所謂的「砂漠」舞台設計就是以演出地(這次是香港)的紙張和宣傳單碎屑堆砌而成,蓋住底下所有機關、投影機和藏匿演員的位置。而「紙張」這載體包含了相片和文字等訊息,這樣的意念實在是挺有意思。飾演老人的是已年屆七旬的舞踏(Butoh)大師吉本大輔,他穿上單薄的麻布衣,身材乾癟,神情木納哀傷的伏匿在那些紙堆裡,然後漫無目的匍匐前進。風瀟瀟兮,經過數碼處理的環境音效孑然飛過耳邊,紫外線發光裝置打在紙屑上營造荒蕪遍野的意境。小提琴手像個幽靈使者,隨著演員們的動作和布幕上的影像,再加上貼在身上的裝置感應(motion senor),控制現場節奏的快慢疏密輕重,混合著電腦合成和實地錄音(如雀聲、風聲、混雜的人聲、車聲、地震的隆隆聲)作真實與虛擬互動的演出,不知道在悼念誰一樣悲鳴哀戚。
快樂先生/快樂供應商(Mr. Happy/Happiness Supplier)在這個砂漠可是個大反派,也就是在現實中發放和提供大量垃圾資訊的媒體寄寓物。他就像粵劇中的角色一樣塗了一塊白臉,一看便知是奸惡陰險之徒。他鬼鬼祟祟的從幕後走出來,怪裡怪氣的擠眉弄眼,其助手則拿著一個小形的攝影機拍攝。他夾雜多國語言並滔滔不絕的,向觀眾吹噓自己是快樂大使,為大眾提供各式各樣的娛樂服務,而且是足不出戶已知天下事,誘騙著我們在虛擬的世界活著是多麼美好。此時,老人幾度嘗試用紙蔓藤套住快樂先生,可惜他總是狡詐的躲躲藏藏在四周的機關下亂竄。反倒是快樂先生與他的助手常常套住了老人使他動彈不得,布幕隨即掠過很多不同的開心快樂畫面,人聲、音樂與音效不斷的循環交疊,彷似是夢囈又彷彿是咒詛的紛擾著我們,人在此時已被點化在網絡資訊大海內,大眾被堆積如山的垃圾訊息圍剿套住的寓意最明顯不過。
導演藤本隆行說,老人、女孩和少年是同一個角色的變奏,或許可以理解為對傳媒/訊息又愛又恨的狀態,怎樣在以訊息萬變的時代尋找所謂的真實/真相。老人的虛弱無助與女孩的暴烈溫柔形成強烈對照。女孩跑出來不斷地對老人步步進逼,發瘋似的抓起紙屑扔向老人,直至老人倒地不起依然繼續,卻一時又在荒漠上翩翩起舞。女孩穿上螢光的舞衣,在漆黑的夜空下扭動肢體,紫外光打照在紙屑上,密密麻麻的黃光點投射,如螢火蟲向上飄散至布幕的北極光/電波虛幻影像,配上小提琴的哀號,難過極美。編舞白井剛飾演的少年應該是老人幻想自己年輕時的影像願望,而老人的靜與少年的動也甚有況味。二人全身赤裸裸站在台中相對望,老人呆呆的面向觀眾,少年則背向觀眾席,四肢像木偶的被牽扯,在舞台空間浮游晃動,卻沒有一點猥褻之感。有朋友認為這不是舞蹈,對表演感到有點失望。然而細心查察,吉本大師所表演的日本舞踏(Butoh),其實跟德國的翩娜·鮑殊(Pina Bausch)的肢體動作頗為相似。日本舞踏的特色是有反傳統舞蹈美學之意味,舞者通常亦以全身赤裸演出,追求的是心靈上的解放和精神自由。沒有偽裝,沒有矯飾,放鬆且待發的身體狀態,簡單直接的表現出舞蹈。所以觀眾會看見老人、少年和快樂先生助手三位舞者的舞蹈,飾演快樂先生助手的舞者木村一真,無間斷的向老人進行侵擾,一連串的撲倒、拉扯、碰擊、拖曳、晃盪、跌落等動作,時爾愛撫時爾施暴。紅紅黃黃的投影效果像是火燒燎原,快樂先生助手強行拉著老人在砂漠上跳探戈,到最後以嘲笑不屑的眼神投向垂死的老人,形成了既不安又愛莫能助的齷齪氛圍,帶出我們浸淫在日常資訊的網海中不由自主的虛實景況。
很多人認為多近十年新興的所謂多媒體舞蹈/劇場,最終可能會因電腦技術而蓋過舞蹈藝術本身,例如機械化的音樂、虛幻的舞台空間以及喧賓奪主的視覺效果等等元素,害怕最終會被科技的官能刺激取締了人性的溫度質感。我是這麼理解的,加入多媒體(multi-media)是一種手段也可以是輔助,但也觀乎是那一種類型的作品,它背後要承載的是什麼訊息,要呈現一個怎樣的觀賞效果和劇場體驗予觀眾等作為考慮因素才能定奪,絕不能一言而蔽之。當然,這也得靠導演怎樣安排,舞者怎樣理解和演繹作品,科技與舞蹈取個平衡融合所致。就以《Node/砂漠の老人》為例好了,這個作品的創作意念正好就是以身體作為平台/介面,讓舞者化身成為數據/訊息之一員,在浩翰無邊的網絡世界搜索,呈現難辦真偽虛實的一個詩意景象。當老人佇立在砂漠之時,黑白點子亂打在老人的身軀、整個劇場和寬闊布幕,「吱吱喳喳」令人煩躁的電子聲效,隨著點子的爆炸分離最終把老人吞沒,教人印象深刻難忘。所以,作品中運用大量的數碼電子音效、紫外線燈光設計、投影圖案實在是非常恰當,以那股無以名狀的疏雜感和哀慟則由舞者的身體帶出,活生生的真人表現與機械化的科技藝術缺一不可,多了或是少了一方也營造不到這個魔幻的效果。
觀眾場次︰2013年9月20日 8pm,香港文化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