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教授》:「百年樹人」的陰影
藝PO人︰賴勇衡  |  2013年10月20日

《教授》的主題是大學教育與社會的關係。一方面,這有關一個人的成長歷程,因為一個大學生校園生活的終結緊接著就業生涯的開始。另一方面,大學教育與社會的關係也可被理解為理想與現實的關係,而這關係通常充滿張力。在劇中,這種張力可見於「社會公義」的課程和社會運動之實踐之間。課堂上說的是理論,是理想化的公義社會;社運現場則是有血有肉的權力場,充滿著利益與慾望的盤算和掙扎。男主角「教授」既是哲學課講師,也是大學辯論隊的教練,常在學生面前強調「獨立思考」之重要。那麼,他主張「教育才是真正的革命」大概就是他的人生論題(也是編劇透過角色之口拋給觀眾的辯論題目)。不過,相對於角色宣之於口的「理想」,「現實」也可見於他們的慾望與恐懼。《教授》一劇怎樣處理角色的這些陰暗面?其效果又如何影響到「教育才是真正的革命」和「獨立思考」等理念?


《教授》的主題、故事和人物關係其實蠻簡單的,像辯論比賽的正反雙方那樣截然二分。黑白之間縱有灰色地帶,範圍也很小,對兩方明確的立場影響不大。「教授」所代表的就是那理想的知識份子典型,其他角色的定位都是按「教授」這核心而調校。他的妹妹Oceana是「反派」,以會計師為業,代表社會上那些勢利的、總在心裡算計著的現實主義者。她的兒子Jeremy唸法律,是嶄露頭角的「社運王子」,也是「教授」的追隨者。哲學系新生Lucretia因高考成績不佳才策略性地入了哲學系,一心想著爭取優異成績,然後轉讀商科。當她跟「教授」和Jeremy交往越來越深之時,則對他們舅甥兩代皆處於理想和現實的夾縫之間的經歷有所反思。另外有一批大學辯論隊的「老鬼」(已畢業的舊隊員),在「教授」的指導下討論「香港作為中國的對外窗口」和「教育商品化」等議題。


故事的轉捩點,是Jeremy和其他學生因示威行動被捕了,警方要以「妨礙司法公正」之罪名起訴。Oceana希望兒子能轉做證人來換取特赦以保前途,遂來到「教授」的宿舍,要求兄長今次能改變一貫立場,與她站在同一陣線,結果引來一番激辯以致對罵。當母親的認為,若兒子罪成留案底,專業前途勢必盡毁,而她這個多年來力爭上游又望子成龍的單親媽媽的心血必將白廢。當舅舅的口裡除了一貫主張的公義,就是「不能出賣朋友」的道義。這時Jeremy出現,解釋他沒犯罪,但為了自保也主動向警察作證了,跟犯事的戰友們撇清了關係,感到十分內疚。這場戲是全劇的高潮,也是反高潮。因為之前所鋪排的社會公義理論、獨立的批判性思考、高等教育商品化的問題、理念與實踐之間的關係……等主題一個接一個地被拋出來,觀眾等待這些主題會有所整合,會有更深入的發展。但過了這一場高潮戲,劇作者莊梅岩的取捨明確地呈現了──她真正想探討的「真實」原來並非宏觀的社會現實(例如制度和習慣),而是有關慾望和恐懼的心理現實。這可有趣了。的確,莊梅岩的劇本每多刻劃人物的複雜心理和陰暗面。例如《法吻》中的牧師和《野豬》的知識份子不再道貌岸然,而是面對著試探、充滿掙扎的人。但《教授》裡的「教授」大致上都保持著一個有光環的、浪漫化的、有風骨的知識份子形象,唯獨是他跟妹妹對罵這一場,Oceana才把他的過去挖出來,嘗試撕破他的面具。《教授》前本段的情節把那麼多理念和想法拋出來,到了該整合的時候,佔主導的卻竟然是角色的心路歷程,呈現割裂之象。然後──Jeremy因自責而退出社運,轉到海外升學,中斷與Lucretia的戀情──之後的劇情竟然又回到那些社會公義、教育的理念之類的宏大想法去!


我本來期望,「教授」被妹妹痛罵之後,他的軟弱之處被暴露了,他的角色會更立體。Oceana指他「失敗」:首先是人情方面,他以前只管參與社運,所以連未婚產女的女朋友也離他而去,直到他知道前女友帶著女兒改嫁他人才感到後悔;然後是實際生活方面,不懂社會現實,只管躲在校園裡,「出到沙田都會迷路」。後來「教授」也向Lucretia提及他離開社運圈子而走進教育界的原因,是跟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保釣運動中有一位前輩遇溺身亡的意外有關。但這些有關「教授」的弱點被提及過後,他的光環仍在。他以一句「教育才是真正的革命」解釋他為何不再出現於社運前線而窩在大學教書,Lucretia報以恍然大悟的回應,加倍把他視為啟迪人心的良師。突兀的是,Oceana的指控不是已狠狠地摑了兄長一巴掌嗎?他的確活在象牙塔中。妹妹說他不了解真正的社會,他反駁「我不了解社會?我寫了無數篇有關社會的論文!」這不正是活在象牙塔的人才說出口的嗎?但看前文後理,「教授」沒有就這點作出任何反省,也沒有其他角色對這一點繼續探討,即是說,在劇情脈絡中,所表達的就是:「教授」所說的,比他妹妹所指控的更有道理。Oceana說「教授」把自己在社運生涯中無法實現的投射到學生和Jeremy的身上,而「教授」也以同樣的「自我投射論」斥責妹妹,只不過所投射的是「功利」和「現實」的一套主流價值觀。同樣以前文後理來理解,劇作者也是站在「教授」這一方的。劇裡褒揚John Rawls的社會公義理論,支持社運,強調哲學能教學生獨立思考;反對教育商品化,貶抑那些只看個人利益的現實和功利的價值觀──前者是「教授」常宣之於口的,後者則配合Oceana被兄長塑造而成的形象。問題是,「教授」對妹妹的駁斥並不見有足夠的說服力。但劇作者的立場偏向「教授」一方。若兩兄妹的對質是一場辯論比賽,而劇作者是評判,結果就是理據較弱的一方,因其立場「正確」而獲勝。


若觀眾暫且隔開滲透全劇的浪漫語調和理想主義,嘗試與Oceana那邊同一陣線,去看她的哥哥,或會看到一個比較「平衡」的境況:「教授」的言行跟他的人生中的「創傷」有關,而那些「創傷」跟他的慾望/理想互為因果。他想當一個父親,而他不能,因為舊愛把女兒帶走了,而那是他醉心社運的代價。在大學裡當教師、在學運新一代背後當「軍師」、以及當辯論隊的教練,都讓他充當「父親」的角色。而Jeremy和Lucretia都需要「代父」:Jeremy沒有父親,以舅舅為父;Lucretia母親改嫁,但後父並不能滿足她在奮鬥路上尋求指導的需要。而對於自己的妹妹,「教授」似乎也有「長兄為父」的自覺,那也使他對其他人總是大義澟然,鮮有聽進別人的異議而反省(以哲學家而言,真是諷刺)。另一方面,前女友和女兒的疏遠,以及十多年前保釣運動中前輩的逝世(劇中沒有明言,其實那就是陳毓祥),構成雙重打擊,才使「教授」退到學術界裡,絕跡於社運前線。這樣看來,Oceana說「教授」把自我投射到Jeremy身上,讓姨甥延續其社運理想(也滿足其當父親的渴望),是有理據的。只是後來Oceana母子不再出場,不因舊帳被翻而自省的「教授」的理想化路線毫不動搖,更高舉「教育才是真正的革命」的大旗,為全劇一錘定音。
問題是,「教授」所教導的,如何為社會帶來改變?若觀眾嘗試在劇中尋找答案,他們大多會感到失望。
「教授」在哲學課講授的是社會公義理論,提及過J.S. Mill、John Rawls、馬克思和Rousseau等哲學家的名字,以及「效益主義」這術語;後來辯論隊的兩幕戲,議論了「香港作為中國對外窗口」和「教育商品化」等議題,比較深入。然而,後者所展現的,更多是語言運用的技巧和「無論被安排在哪一方都會盡力尋找理據去辯論」的「辯論精神」;那些哲學理論和哲學家的名字,並沒有被應用到辯論之中──當在交待角色內心陰暗面之時、當他們互揭瘡疤之時,那些有關公義和倫理的理論更沒有位置。於是,Rawls的公義論、效益主義,以及結尾時所提及的蘇格拉底等等,都只是空洞的符號,給沒唸過哲學的人看的「品牌標誌」。但唸過政治哲學的觀眾,便不難看出「教授」的立場傾向Rawls而抵制效益主義,加上Jeremy曾提及教授也有一本馬克思的《資本論》,以及社會運動的背景,可見「教授」和劇作者皆以社會中最底層的人為念。但社會的基層人士在哪裡呢?「教授」與他們的關係如何?很遠。那些理論在劇中並沒有回應社會大眾的具體處境;在劇中,那些基層的形象也幾乎隱匿不見,直至最後一場,Lucretia的後父以地盤工人的身份出現在校園裡。但這一幕只是營造了一個「大團圓」式溫馨結局,讓Lucretia和觀眾得以在希望/幻想中退場。這老工人跟社會抗爭、公義理論和馬克思都沒有關係,跟辯論隊的論題也無關。他只是一個像「功能組別」一般的「代表」而聊備一格。


換言之,作為「香港中文大學五十週年」的紀念作品,《教授》一劇是跟其宣稱關注的對象是抽離的。在這劇的語境裡,參與社運的學生似乎是最前線的了,其實也是捉錯用神,知識青年並不能取代那些被壓迫的人(例如Lucretia的習作中提及的貨櫃碼頭工人),否則所面對的掙扎就只留在Jeremy那層面,但無數在底層中的人為生存和尊嚴的具體境況卻在劇中無法被觸及。「教授」所教導的宏觀理論的價值,全繫於其與上述具體處境的關係。當「教授」不再跟那些每天受壓逼的人們接觸之時,他多寫千百篇文章也掩飾不了他確是逃避進象牙塔的事實。離地至此,「教育才是最大的革命」實屬自欺欺人──除非他能解通為何不說「革命才是最好的教育」──但甚麼是「革命」?這劇根本無意深究,因為就連「公義」在故事中的涵意也沒有說清楚,僅讓那些對相關理論有少許認識的人自行領會或詮釋(用動漫迷的術語,那叫「腦內補完」)。


劇中的佈景皆是窗明几淨的,可以理解為是配合「中大」的清幽環境。但眼看圖書館、教職員宿舍、課室和「教授」的辦公室皆是如此開揚寬敞,則略嫌單調。當然這種格局是很理想化的,但在香港有哪些學者(「教授」還是較低級的講師,而非真的教授)的辦工室這樣闊落?於是佈景方面也配合了「教授」角色設計,營造一種浪漫化的、理想化的想像,不承認「象牙塔」之離地,反視之為人間仙境。「中大」環境另一艷羨之處,主要是其林木茂盛,又臨水天一色之景。但近年大興土木,很多樹被砍掉,新的建築物又擋住海景。這是頽敗之象,但「教授」卻對Lucretia提及樹苗破土而出的「希望」意象。最後一幕,Lucretia跟她那當工人的後父見面。後父的出場不單跟之述的社會抗爭和理論割裂,更諷刺的是,他有份興建擋住海景的新建築物。但這一點在劇中卻並非當中矛盾點被呈現出來。最後Lucretia坐在階梯上,看到梯級中有一小樹苗突破而出,呼應之前「教授」所言。然後她便安然望向天空,被大樹的影兒覆蓋著,好不閑適自在。落幕。這樂觀的結局令我不安。驟眼看來,樹苗破土而出便是「希望」,但那本來可是一片草綠的山坡啊!很可能Lucretia的後父之後就會把那小樹苗斬掉。而那大樹以陰影的形式呈現,也是可圈可點:它只能是一個幻影,如「希望」一般虛妄。


總括而言,《教授》最大的問題是,它提出了一些問題,從理想與現實間的張力,到個人心裡層面的幽暗,都有觸及,卻無力處理,更甚者是把問題當成答案,就像那些本來需要被珍惜的樹木只能以「希望」與陰影之象呈現。首先,「教授」因連番挫敗而躲進「象牙塔」,明明他的理論世界並不真實(在真實世界會「蕩失路」),遠離群眾和現場,他反而以「教育才是真正的革命」來自欺。其次,雖然「教授」常強調唸哲學就是要「獨立思考」,但這其實跟「不論被安排到何種立場都要找理據來辯論到底」的「辯論精神」不無牴觸,因為哲思尋求真理,而非捍衛既定立場。結果在劇中「教授」的形象一直高高在上,別人指出他內心的陰暗面,也彷彿只是辯論比賽的「反方」,被駁斥過去。既以「捍衛立場」為主軸,也就沒有為了「求真」而使主角有所反省──劇中提及的情節其實足以叫他/觀眾深切反思,卻沒有朝這方向發展,始終虛如大樹的影兒。


觀賞場次:2013年9月10日 7:45pm,香港大會堂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