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梵志登出任港樂總監的第二個樂季,香港管弦樂團一如過往,邀請了多位鋼琴家來港獻技。繼法國著名鋼琴家蒂博代於本季開鑼日的演出後,更多鋼琴大師將會陸續登場。而筆者日前出席了港樂的「洛提的蕭邦」音樂會,當晚的節目以加拿大現代作曲家艾斯塔西奧 (John Estacio) 的《活力》作為頭盤,而兩道主菜則是蕭邦的《E小調鋼琴協奏曲》以及史特拉汶斯基的《彼得魯斯卡》(1911版本)。這兩首波蘭和蘇聯的經典作品正正為即將於十月舉行的「東歐芳華」世界文化藝術節作了最好的熱身。 而本文將會討論法國加拿大 (French-Canadian) 鋼琴家洛提 (Louis Lortie) 與指揮家哲杜安尼 (Jean-Marie Zeitouni) 聯同港樂演出的蕭邦協奏曲。
洛提與港樂的蕭邦
關於蕭邦在二十歲時寫下的兩首鋼協,不少人認為它們反映了作曲家對愛情的體驗和憧憬,因為這位波蘭青年當時暗戀着一位同校的女高音–康斯坦雅 (Konstancja Gladkowska),而作曲家也曾在給友人的信中承認,藉以F小調協奏曲的第二樂章來抒發對女方的情感。而有關E小調協奏曲慢樂章的意境,蕭邦形容為「彷彿有人親切地凝視着一處而喚起千百種美麗的回憶。」 (參閱蕭邦1830年5月15日的信件) 然而,除了愛情因素以外,筆者認為大家更不能忽視兩首協奏曲所包含的民族精神。以E小調鋼協為例,第一樂章的主題是以典型的瑪祖卡 (Mazurka) 節奏寫成,而末樂章則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克拉科維亞舞曲 (Krakowiak)。此兩種地道舞曲皆象徵着波蘭純樸而有活力的民族氣息。可惜,音樂家往往將詮釋此曲的重點放在音樂浪漫華麗的一面,卻忽略了當中的民族意識,而洛提與港樂的合作則屬於此類演奏。以第一樂章為例,港樂的演出雖不能說是呆板,但顯然並未有掌握到蕭邦的瑪祖卡節奏,使整個演出有點平鋪直敘,欠缺變化。當然,筆者明白到,要理解蕭邦瑪祖卡那種千變萬化的節奏並非易事,因為這實在需要演出者對蕭邦的瑪祖卡獨奏作品有相當的認識才行。試問,一般的指揮家有幾個會全面地鑽研蕭邦的獨奏曲呢? 因此,對於這種節奏的把握,鋼琴家是絕對有責任提點指揮的。
眾所周知,蕭邦並非一位擅於配器法的作曲家,而過往不少音樂家例如 Carl Tausig、Alfred Cortot、Karl Klindworth和Mikhail Pletnev都曾對蕭邦協奏曲的樂隊部份重新編曲,企圖增加管弦樂在樂曲中的趣味性或刪減他們認為沉長的序奏。當年,蕭邦在演出E小調協奏曲後,遭人批評其鋼琴的音量被笨重的管弦樂配器法所吞沒。雖然,現代鋼琴的音量已比十九世紀的鋼琴大大提高,但此曲故有的問題並未能完全解決:若鋼琴家需要推高音量來抗衡樂隊宏大的聲量,會破壞樂器歌唱性的音質;但若樂團以降低聲量來配合鋼琴家,管弦樂原有的戲劇化效果則會被削弱。 因此,這個兩難的局面長久以來帶給演出者很大的挑戰性。
回到當晚,港樂「原汁原味」的演出了協奏曲的樂隊部份,面對上述的兩難局面,港樂的詮釋比較貼近後者。雖然如此,筆者也不能說他們的演出失敗,因為樂團和獨奏家在各方面的平衡都取得頗佳的效果,而鋼琴家細緻通透的音色也極為吸引,即使在快速音群中,那種「美聲唱法」仍貫徹始終。 但正如上文說過,刀沒兩頭利,指揮家若要確保鋼琴家的聲音不被樂團蓋過,則需要在某些樂段作出犧牲,特別在首樂章,港樂的演奏過於輕柔,節奏感也略為欠缺。總括的說,港樂與洛提當晚呈現的是一首浪漫非常、富有詩意而「文質彬彬」的蕭邦協奏曲。在拿捏樂曲的性格方面,獨奏家比樂團明顯優勝。 當然,筆者不能全盤認同港樂所詮釋的蕭邦。因為,文質彬彬,一向只是這位波蘭作曲家在公開場合給人的印象,千萬別以為蕭邦的音樂與他本人的形象一樣。事實上,他音樂的爆發力與民族意識絕不遜於貝多芬,舒曼甚至形容蕭邦的音樂為「埋在鮮花中的大炮」。
浪漫時期的即興性
「說不出演奏者的不是,卻又不能說其演奏感人」,相信很多人在聽音樂時,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說到洛提,他的演奏既擁有漂亮的音色,也不缺乏衝勁,既忠於樂譜,也不賣弄花巧。對於這樣的一個演奏,為什麼還不能動人呢? 莫非真是「聲無哀樂論」,彈者無心,聽者有意? 筆者倒不認為這樣,反而覺得這跟演奏中的「即興感」有關。
據當年曾出席蕭邦音樂會的在場人士敘述,這位波蘭鋼琴家的演奏帶有很大的即興成份,他的彈奏好像是即埸發揮,其速度也十分自由。跟現代眾多鋼琴家一樣,洛提欠缺的,不是任何手指上的技巧,而是這份即興感。他演奏的每個音符都給人一種「已成定局」的感覺,一切也在意料之中,甚至是曲中大量的裝飾奏 (written-in ornaments),洛提也是彈奏出來,而不像是即興出來。因此,對於一個像筆者聽了無數次蕭邦協奏曲的人來說,這樣演奏自然也不會令人回味。 (當然,這種感受相當視乎聽者本身的音樂背景、修養和品味等。) 再者,我們應須知道,「忠於樂譜」這個演奏概念並不是蕭邦時代所提倡的。這只是從URTEXT樂譜出版以後 (即二十世紀中葉),人們才開始講究鑽研樂譜以及追求所謂的「本真」演奏。事實上,十九世紀浪漫時期的鋼琴家是十分強調演奏中的即興成份,他們不時會自行為樂曲添加音符,甚至是華采樂段。此外,當時的鋼琴家出場時,幾乎都會先即興彈奏一支序曲,然後才開始當天的「正規」曲目。當然,蕭邦的演奏也離不開此傳統,根據文獻記載,這位作曲家在演奏自己的作品時,也常常即興添加裝飾奏,在彈奏重複的段落時,也會換上不同的音樂表情。(1) 可是,十分諷刺,我們現代演奏家講求「逐字的」忠於原著,其實就是不忠於浪漫時期演奏傳統的表現。
演奏的三境界
若以一個比喻來區別三個不同層次/ 階段的演奏,筆者想借用著名的禪語「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仍是山」來說明。首先,一個片面追求樂譜指示來演奏的樂師,極其量只能屬於「見山是山」的音樂家,他們雖然能彈奏出作品的基本面貌,但往往忽略了樂譜以外的客觀因素,例如作品的時代精神、民族意識和演奏傳統等。第二,所謂「見山不是山」,就是說一些能跳出音符來演奏和體會作品的音樂家,他們除了重視音樂本身外,也會追求墨水背後的東西–即音樂作品從屬的歷史背景,很多時甚至要跳出音樂範疇來學習音樂。就以蕭邦為例,其作品不只是作曲家對日常生活的有感而發,而是整個波蘭民族歷史悲劇衍生出來的藝術傑作。因此,若人們未能掌握蕭邦音樂中的民族內容,則難以揭示其作品最珍貴的精華。 最後,「見山仍是山」,就是說演奏家能將之前階段認知的一切化為直覺,隨心演奏。要到達這一層次,演奏家往往需要對音樂作品及其時代精神有深刻的體會,並將作曲家和自己的個性融合,達至一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境界。所以,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有些演奏大師即使彈奏同一曲目,每次都可以對樂曲作出不同的詮釋,而聽起來又總是那麼有說服力,那麼引人入勝。而這種隨心的演奏方式,也可說是另一種的「即興性」。
然而,倘若一位演奏者只想利用音樂宣傳自己,連樂譜中的指示也不願多看的時候,他/ 她所彈奏出來的東西也只會是毫無內涵、空洞無比,不論彈奏什麼作曲家,什麼樂曲,其演奏風格也是一式一樣。這人既不知道海頓、莫札特和貝多芬之間的區別,也搞不清蕭邦、舒曼和李斯特的不同。對於此等匠者,我們也只能用「不見山不是山」來形容其演奏。
(1) 需要注意的是,蕭邦雖然曾表示不喜歡人們在演奏其作品時,胡亂添加大量音符或裝飾奏。但這絕不表示他禁止演奏者在他的音樂上添加或刪減任何音符,因為這是在當時演奏傳統中是不同想像的。再者,蕭邦有教學時,也常常即興的在學生譜上創作新的裝飾奏。
觀賞場次︰2013年9月21日 8pm,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