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凱.路迪的鋼琴獨奏會選取了一系列俄羅斯作曲家的鋼琴作品,包括有史克里阿賓的兩首舞曲和《朝向火燄》、普羅科菲耶夫的數首作品,和史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魯什卡》三個選段。全晚的焦點,當然就是中場休息後的《圖畫展覽會》。路迪將康定斯基的同名作品《圖畫展覽會》製成動畫,並在旁獨奏穆索斯基的《圖畫展覽會》組曲,將兩種不同媒介的藝術緊緊連繫一起。
《圖畫展覽會》組曲有十個主題,包括《侏儒》、《古堡》、《御花園:小孩的爭執》、《牛車》、《雛雞之舞》、《兩個猶大人:富人與窮人的對話》、《利摩撒市場》、《墓穴—用冥界語言與死者交談》、《雞腳上的茅屋》和《基輔的大門》。
這套組曲緣起於1873年,俄羅斯作曲家穆索斯基(Mussorgsky)因他的畫家及建築師好友哈曼(Viktor Hartmann)突然辭世,而為他十幅畫作譜上的鋼琴曲。儘管這些畫作只剩下《基輔的大門》、《侏儒》、《雞腳上的茅屋》、《墓穴》和《兩個猶太人》仍流傳至今,穆索斯基的《圖畫展覽會》組曲卻成為了音樂會的常見曲目。及至1928年,畫家康定斯基獲邀將《圖畫展覽會》搬上舞台,這成為了此位抽象派大師少數(或許是唯一一次)將現存作品改編的創作。
康定斯基根據穆索斯基《圖畫展覽會》組曲重新描繪了多幅作品。由於當時技術的限制,即使劇場佈景能移動,色彩對比也能靠光暗呈現,但奈何作品的動態仍無法徹底表現。康定斯基的舞台作品沒有留下一點一滴,但他遺下畫作和巨細無遺的舞台指示卻深深啟發了當代藝術家路迪。路迪依照康定斯基的文字,為這些畫作重新設計動畫,將深藏在畫中和音符裏的神韻發揮出來。路迪還配合動畫,親自在旁演奏《圖畫展覽會》組曲,讓這次的多媒體演出成為四位跨世紀的俄羅斯藝術家之一次對話,也是對於「圖畫展覽會」各題材的第四度創作。
若說哈曼的繪畫表現出十九世紀末的寫實和印象派的朦朧,康定斯基的繪畫則是色彩斑斕的、規律的、鮮明的,遊走於抽象與具象之間。路迪從康定斯基的作品中擷取戲劇的行進感,通過錄像把物件的動態搬上舞台。這三次的視覺藝術創作,可說表現了當前潮流的三個階段:從事物的寫實與印象,至抽象的概念,到跨媒體的動態表現。
乍看之下,這次演出為《圖畫展覽會》組曲增添了視覺的享受,為觀眾提供多重的感官體驗。然而,相信路迪邀請觀眾看的,不單是將康定斯基畫作化成動畫後的視覺效果,更重要的是他如何從穆索斯基的《圖畫展覽會》組曲裏抽取當中的音色與線條,讓圖畫裏的顏色、線條、動態與音樂並列。此舉可說徹底扭轉了觀眾過往欣賞《圖畫展覽會》組曲的習慣。觀眾在演奏會裏不再單靠音樂的描繪想像畫裏朦朧的意象,而是從影像裏找尋音樂的動態和色彩,尤其音色、線條和節奏。十個主題裏,可說《御花園:小孩的爭執》、《雛雞之舞》和《基輔的大門》的變化最革命性,抽象化最徹底,也引來觀眾最熱烈的反應。
在《御花園》裏,穆索斯基本以輕快的節奏、跳音、和弦之間的休止來營造跳躍活潑的動感,還用了數組模進(sequence)、左右間的交替旋律來描繪小孩間的爭執。而康定斯基的舞台指示則是:「台上放置白色的幕,投影出一個萬花筒。色彩必須鮮艷奪目,但要興高采烈」。路迪根據這指示做出了旋轉不斷的萬花筒。沒有小孩的爭執,沒有御花園的場景,萬花筒裏鮮艷的圖案順着節奏和音樂的模進往不同方向旋轉,不斷變換交替,線條伸展的節奏仍然輕快跳脫,顏色隨着輕快的旋律扭動,影像裏仍有「御花園」的斑斕,也有歡快的氣氛,只是小孩消失了。
《雛雞之舞》本是斯拉夫的通俗民歌。穆索斯基在《雛雞之舞》裏用了大量高聲部的顫音(trill)描繪小雞的服飾和優美的芭蕾舞步;還用上快速變換的和弦、不和諧的倚音(appoggiatura)描畫小雞的吱吱鳴叫。動畫版本裏卻是黑色的背景,上面有三條波浪形的曲線,三個圓形曲線上隨着節拍滑動。這些圓形既可以看成幾何圖案,也可以是畫家將小雞(chicks)描畫成尚未孵化的「雛雞」(unhatched egg)。這正是路迪所述,康定斯基的作品經常遊走於抽象與具象之間,界線變得模糊。
康定斯基對《基輔的大門》的描繪將原作的氛圍完全扭轉。哈曼所繪莊嚴的、神秘的、朦朧的、異國風情的基輔大門已不復見,打斷了聽眾對俄羅斯大鐘、紅牆和克里姆林宮的聯想,取而代之的是白晝與黑夜對立的夢幻世界,那裏有童話國度的城堡佇立在地球的一端,被陰沉的迷朦覆蓋,康定斯基還為基輔設計了形狀不同、大小不一的市民。路迪把市民放在動畫裏,為他們灌注生命,使原來神秘莫測的城牆不再模糊昏暗,而是充滿艷麗和希望。
看過哈曼原作的觀眾,腦裏必然慣性地將《圖畫展覽會》組曲聯繫到朦朧憂鬱的意象。然而,這場演出裏,音樂和抽象的幾何圖案微妙的結合,反而讓觀眾重新尋找音樂裏的音色、線條,從頭審視作曲家的音樂語言。路迪這實驗有多成功?從觀眾聽罷《御花園》和《雛雞之舞》被幽默的動畫節奏逗得哄堂大笑便可見一斑。沒有人再聯想起御花園的小孩、雛雞的芭蕾舞,而是深陷於色彩和線條的海洋裏。
《圖畫展覽會》組曲屬於穆索斯基,圖畫則由康定斯基所繪,那路迪的角色是什麼?路迪深深明白自己的角色為演繹者(在他親自撰寫的樂曲介紹也如此表述)。路迪將圖畫改編成動畫,且在旁演奏,他操控着整個表演緩急快慢,他甚至調校樂曲的演繹方式,好像他在《基輔的大門》裏放棄了一般鋼琴家沉穩、寬廣的演繹,改而採用略快的節奏,放棄了基輔大門的宏偉莊嚴,將基輔大門改為一個輕盈、夢幻的都市。
演奏會的重點不在於精妙絕倫的技術,甚至相對俄羅斯演奏家而言,路迪的技巧未算達到登峰造極之境,他的彈奏未見細膩,未配上「精準」的評價,偶爾的錯音也影響了和弦進行,但相信演奏的重點並非在於「炫技」,而是在於「結合」。路迪製作了這套動畫,為線條和圖案設計韻律,他在旁掌握着彈奏的速度,控制他的音樂語言和表情,襯托出動畫裏的氛圍,平衡動畫與音樂,以致讓樂曲與動畫配合得天衣無縫。在不少主題裏,觀眾能從聽到路迪放棄了慣性的演奏習慣,好像《牛車》一曲,他沒有一如其他演奏家演繹「牛車」的笨重、沉穩,利用音量來描繪空間感,反而配合動畫裏的幾何圖案,表現得輕巧、靈活。路迪在其他曲目裏也因應視覺效果,時而神秘,時而朦朧。這方面看來,路迪是成功的。演奏達到了跨媒體結合的目的,尤其圖案和線條的動態和停頓能掌握得恰到好處,這些細微之處不難感受到演奏家的巧手匠心。
參考資料:
Kirby, F. E., Music for Piano: A Short History. New Jersey: Amadeus Press, LLC, 1995.
觀賞場次︰2013年9月3日 8pm,沙田大會堂演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