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教育制度的話題永遠有捧場客──跟批評「年輕一代」的話題一樣。「好戲量」的《陰質教育》公演了十三次,歷時十年,固然有其吸引之處。回歸後香港教育好像永遠在改革中的狀態,而市民的埋怨和質疑也從未止歇,這個以教育為主題的劇目,也須與時並進。這次劇團跟青少年服務機構「突破」合作,在製作中加入後者原創的卡通人物品牌「火柴人」,對現況發出疑問:現行教育制度是否會不斷製造「廢柴」──「廢」的意思是,當教育制度所珍視的價值越趨單一、狹窄之時,不同學生的潛能被忽視、扭曲,就會有很多學生被視為「沒用」。除了自編、自導、自演的楊秉基以外,這次《火》劇還有兩位資深演員陳恩慈和馮世權,加上二十多位業餘演員,當中不少是學生,因此這次製作本身也是一個讓學生發揮「非主流」的潛能的一次示範和宣告。然而,除了創作題旨以外, 觀眾也會重視藝術家如何運用劇場方法去呈現其主題、如何敍事、怎樣剖析現象和提出問題,甚至提出建議。在這方面,《火》劇令人失望。它結構散亂,能量渙散,對現況沒有甚麼新銳的切入點,充滿激情的控訴而缺乏深入的探討,更遑論有否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另類想像。若果社會的主流價值是金錢掛帥,而教育商品化的趨勢是須被批判的對象,藝術家也同時面對一個危機或誘惑:其掛著批判之名的藝術會否也會成為一種消費?
俗語有云「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學生因為不堪壓力而自殺的新聞多年來接連不斷,《火柴人決戰陰質教育》藉此設計了一個「校園謀殺案」的情景來開場,但誰是死者、誰是兇手仍是模糊不清的。場地設計是四面台,舞台四角架起了高台,台上分別坐上了家長代表、學生代表、教師代表和校長代表。四人面前各有一爿麻雀枱,一邊在爭辯誰的景況更淒慘,一邊打牌,一邊針鋒相對。舞台上鋪滿了條狀紙碎,叠起來如乾草堆;台的兩端各架起了一個地台,像頒奬台。除了一開場時,負責查案的「查Sir」會與四個高台上的「代表」對話之外,舞台上的活動和四角高台之間的活動基本上是輪流進行,缺少互動的。起初「查Sir」說要查案,而四位代表的作用,似乎是要表達現行制度的受害者不只是學生,也包括教師、家長和校長(例如要面對「殺校」之憂慮),因此後三者不只是對學生施予壓力的人。四位代表的對話,有點像嬉笑怒罵的廣播劇,從四種持份者的角度訴苦。這算是劇中比較言之有物的部份,但按篇幅而言,卻比舞台中央所演出的部份顯為次要。問題是,舞台上的主要劇情逐漸脫離了「校園謀殺案」,轉 變為不同的片斷式場景之拼貼。本來「謀殺案」的框架可以對現象越挖越深,把問題的根源找出來,而當中的懸疑感也能吸引著觀眾去投入。不過當查根究柢轉變為東拼西湊的嘉年華式展演之時,深度便讓位予廣度,因而變得淺薄。
《火柴人決戰陰質教育》的後段演出內容並沒有主線,由幾個不同的場面拼合而成。一會兒是賴恩慈圍繞舞台跑了很多圈之後,走上台中央說「運動」的重要,質疑考試主導的教育,問「做掌上壓一百次是否能等同於考試一百分」,然後便在台上做掌上壓。另外有一個場景是馮世權飾演的教師,以軍訓的形式教導學生,最後所有學生都要受罰(也是做掌上壓),教育的內容不明,彷彿「懲罰」才是本來目的。又有一個諷刺「補習文化」的片段,四位「補習天后」以搔首弄姿地教導學生考試時以放屁或不斷舉手要求「加紙」的詭計擾亂別的考生,同時一位校長則與其他「補習天后」輪流調情。教師與女藝人的形象重疊,教育彷彿變質為娛樂。另一段是馮世權飾演的教師不斷提出無理要求並掌摑一位學生,然後又吻她的臉──忽爾這裡接駁到「調情校長」的部份,教師跟校長原來也是父子,而剛剛才惡待學生的教師,竟然掛著一副正直的表情,質問「為何親吻學生就是性騷擾」。這不是反諷,而是緊接下來這個教師角色竟然真的轉變為熱血、有理想的人格,繼續控訴教育制度,而誰也不會再理會「性騷擾」的問題。筆者須花筆墨描述這些細節,因為《火》劇這種散亂的結構妨礙了凝練的撮寫。也許這劇是集體創作,併貼形式能把參與者關注的各種問題囊括其中。平面化的結構,讓劇作者可以更容易地插入引起觀眾發笑和拍掌的場景和對白,加上每隔一段時間便讓演員唱一首大眾耳熟能詳的流行曲(主要是黃家駒作品),呈多姿多采的嘉年華形態。若以《歡樂滿東華》為喻不夠貼切,也可與《頭條新聞》比較:雖以其娛樂性吸引了觀眾關心社會議題,卻犧牲了深度。
劇作者花了很多心思去設計笑位以及「小型奇觀」,例如小妹妹林倩如在台上站樁兩小時,最後還有力耍一次中國功夫;賴恩慈繞台跑了很多圈後做掌上壓,做了約五十下後,楊秉基以「一下算三下」的「左手單手掌上壓」接力,雖然加起來也未能完成「一百次掌上壓」之目標,很多觀眾仍以掌聲鼓勵。另一種引人發笑的設計則是直接拿時事議題來說笑,例如說教育局長吳克儉是「唔得掂」。問題是,觀眾笑過了、拍過掌了,但他們可有因為這齣劇對現象有更深入的思考?這劇有否刺激觀眾對「另一種可能性」的想像?令人惋惜的是,《火》劇充滿笑點,對議題卻是點到即止,流於情緖發洩和叫喊口號。例如劇中點出了「這個教育局長做得不好,撤走了換另一個也是一樣」的無奈,卻無以為繼,沒有把教育問題的核心直指整個政治制度和社會文化的弊病,最後只能向「唔得掂」教育局長以「打小人」的方式咒詛洩忿。發洩過後,最後各位演員只能以「火柴人」的金句「不是廢柴,是火柴」和「突破」創辦人蘇恩佩常說的 一句「與其咒詛黑暗,不如燃燒自己」作勉勵。
這裡反映了《火》劇的內在衝突:主流教育制度的問題是金錢掛帥,背後是價值單一的社會。都說家長們望子成龍,但更多是害怕子女「輸在起跑線上」。但不是人人都是天生「跑手」,勉強所有學生走上「跑道」便會扼殺不同人的潛能。例如有些人的潛質是文學和藝術,但家長會怕子女在這方面發展「搵唔到食」而不容他們脫離主流路線。家長因而對學校的期望大增;直資制度則讓學校變成「學店」,讓那些能付得起高昂費用的家長購買各種配套服務;補習學校也越做越旺,甚至成了上市公司……問題是,以上種種不是《火》劇給予觀眾的信息,而是普羅大眾既定的常識(也有可能是成見)。若果這劇的目標觀眾是關心教育議題的市民,而那些市民其實也習慣於以上有關教育亂象的論述,帶著相關前設來舒解怨氣。那麼《火》劇的果效就不是以劇場形式啟迪人心,而只是一場消費,轉過來迎合了其批判的對象──金錢掛帥、教育商品化和娛樂化。演員們數次說要行動,不要只說口號,但因劇本深度不足,結果也停留於「與其咒詛黑暗,不如燃燒自己」的口號層面。前後不一致的問題也可見於其他情節:馮世權忽然從一個暴虐教師轉變為熱血教師,其轉折突兀;賴恩慈說要做一百次掌上壓,結果卻做不到,但說自己「合格」。
不得不提《火》劇的另一個弊病,是其顯出技術/技藝之不足,從而削弱了其反對「單一主流價值」的題旨。演出結尾,演員輪流以自己的身份說出自己的心聲,大半學生演員都說要在演藝路上發展下去,希望得到父母和其他人的支持。社會中人怎樣會支持一個劇團或一個人在舞台上表演呢?主要是他們真的能做好一個演出,但從技術和技藝的層面,這次《火》劇卻做不到。這晚演出的音響出了問題,演員的咪高鋒多次失聲,揚聲器也不斷發出雜音,影響了信息之表達,也干擾著觀眾。其次,賴恩慈做不到一百次掌上壓,卻要拿來「表演」──為甚麼不能說到做到?多年前詹瑞文在《萬世歌王》中即興表演「隨便拿一份報紙來唸也能套入衛蘭的歌」,他是說到做到,觀眾掌聲是給他的技藝。然而觀眾給「做不到一百次掌上壓」的賴恩慈的掌聲,卻大多是因其「堅毅」和「辛勞」,不無安慰和鼓勵之意,卻不是欣賞其技藝。「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不是說「好戲量」沒有努力,而是不明白為何要把未練成的技能拿上台表演。另一例子是這劇對歌曲的處理:演員多次大合唱流行金曲,並不怎麼動聽,只是像「唱K」一樣,而不是「演唱」。但有一位年輕演員有動人的聲線,選了三數首歌卻只是唱了幾句。既然她會演唱,為何不讓她認認真真地唱完一首歌(如「好戲量」作品《忘了時間》的「歌神」張敏軒)?加上上文詳述有關編、導方面的問題,可見「好戲量」這次並無意透過技藝來讓觀眾見證戲劇藝術的價值,藉此質疑建制和主流價值觀。即或「好戲量」中人有專業的演藝才能,但這次所呈現的卻是業餘水平的演出,可能反而會適得其反。會不會有家長看完是次演出,領略到的是若子女愛戲劇,最多只能是課外活動?戲劇活動或許能幫助子女在升學時「加分」,但將來還是要選擇「主流」專業──縱然業餘參與演藝也是不錯的。
觀賞場次:2014年2月22日 8pm,香港伊利沙伯體育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