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情故事」為題的文藝作品可算是從來不乏,遠有Erich Segal經典的哈佛校園愛情的Love Story,近有民謠歌手Taylor Swift的那首炙手可熱的Love Story。而這次,在牛棚以讀劇形式演出的法國劇作家Jean-Luc Lagarce的《愛情故事》,還可以帶出何種新意?在這個時代,不用小說和流行歌,而用劇本和劇場還可以講述一個怎樣吸引的愛情故事?
序幕開門見山,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再世俗不過的愛情故事的角色。男一是個作家,他要寫一個愛情故事。然而,在筆者試圖去厘清究竟是講述這三個人之間何種關係的愛情故事時,卻被那頻繁使用的代詞他/她、前後不連接的對話、一時自問一時對答的台詞淹沒得迷失了方向。究竟是男一和女人在一起,還是男二和女人在一起?男一和男二是什麼關係?誰是第三者?誰和誰分手?誰和誰又彼此依偎?這些尋常的關於一個愛情故事的問題都不能在那密密麻麻的充滿了信息、場景和情感的台詞中找得到答案。
直到男二說出一個建築師囚禁了一個女歌唱家,筆者才忽然醒覺到,這層層瑣碎、細微、無關緊要的背後所隱藏的其實是一個囚禁之中包含另一個囚禁、一重創作包含另一重創作的連環套:不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寫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創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係)。最開始的男一出走,其實暗示著他並不在這個故事中,儘管他與這個故事有無比密切的關係。繼而,再往現實層次上看的話,這還是一個男人(劇作家)在寫一個男人寫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故事。
導演馮程程指出新文本其實是一種轉化,不再問「關於(about)什麼」的問題,而是問「關注(care)什麼」的問題。前者是一種描述,後者才更有普遍性和持續性的關懷。應用到她所選擇的這個作品上面,仿佛也可以說,這個《愛情故事》并不是關於「愛情故事的情節」,而是關懷「愛情故事之中的關係」。這個作品不是要鋪設建構一個從開始到結束有高潮有轉折的愛情故事,而是要呈現無數的愛情故事中那共同的千絲萬縷的一重又一重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甚至更後設地說,劇作家還試圖呈現創作與被創作的關係,因為所有的愛情故事,必定有一個講故事的人。
整個劇作文本的特質也使得這個意圖發揮得淋漓盡致。臺詞非情節化,不間斷的跳出跳入,時時回到當下,充斥重複的句子和意象(出走、分手、回歸、求死、城市、河流、戰爭、創作、笑、囚禁、他)。然而,在這些淺淺的日常細節的背後,實際上是極深的感情投注。演員在念讀台詞的同時所維持的長時間的姿態和動作、以及場景中的零散長桌、泛黃稿紙、打字機的鍵盤聲,也在加強文字所蘊含的的豐沛情感。這一切,從文本到劇場形式共同拼湊出一個極其豐富的想像世界:一邊是愛情,一邊是永恆的人類的境況:懷疑、不確定、嘗試、未完成、糾纏、互相投射。
在Lagarce劇本的基礎之上,導演在前後加入了自己的處理。序幕之前“愛情是什麼”的猜字遊戲,頗是一道令人合意又不膩的法式大餐開胃菜。而尾聲之後是一首「At 17」版本的〈你好嗎?〉(導演在演後談中直言她想看看將cliché發揮到極致究竟可以有多cliché)。這首cliché的港式情歌筆者倒是喜歡得很,它一響起便將那種抽離的遙遠的不關己身的「愛情故事」(從文本本身性質到其法國文化背景)拉回了當下的熟悉的貼身的處境之中(無論你是欣賞還是鄙夷這種通俗港式情歌,它始終是熟悉的和貼身的,對於大部分觀眾而言)。不可否認的是,這是在牛棚用廣東話由香港演員所傳達的一齣「愛情故事」。如果新文本相信語言/文本並不僅僅是內容和思想的工具,更是捕捉和呈現當下的重要媒介,筆者認為在法式浪漫之后加入這首通俗無比的〈你好嗎?〉便是極其點題的呼應——當你使用另一種語言時,便必然會沾染上這種語言所棲身的當下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的文化、歷史和社會性,哪怕是演讀一齣不講故事的愛情故事。
觀眾場次: 2014年5月24日2:00 pm,前進進牛棚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