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白》（Macbeth）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最後寫成的一部，也是其中最暴力血腥的一部。大衛．格雷格（David Greig）的《馬克白後傳》（Dunsinane）是對原著的續寫，自2010年發表後即大受歡迎，更在今年來到滬、港、台公演。此劇亮點之一是素以針砭時事聞名的蘇格蘭皇家劇院與莎劇表演權威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破天荒合作，有關古典演出與現實題材的聯姻，劇作家對此問題的後半部早已開宗明義，故事靈感來自對現今中東局勢的反思。然而筆者更感興趣的卻是問題的前半部，《馬克白後傳》為何以莎劇為續寫對象？如何回應原著？唯有解決這個問題，劇作家對當下現實的探討才能得以落實。

馬克白：暴力的奪權者
《馬克白後傳》驟看只是借用原著的外殼：劇中主角馬克白已死，原著中探討野心與良心之間掙扎衝突的重要主題早已蕩然無存；劇中亦不再出現巫婆預言等宿命論情節，原本主宰全局的巫婆僅變成馬克白夫人的近身侍女。那麼，《馬克白後傳》為何要借莎翁原著說故事？筆者以為其中關鍵詞在於「暴力」。原著中暴力無處不在，《馬克白》甫啟幕便是馬克白與叛將麥唐納相互廝殺，驍勇善戰的馬克白獲勝後即把麥唐納的首級高掛城頭。暴力是權力的來源，馬克白因平亂有功，獲封為考道伯爵，之後又憑暗殺國王鄧肯篡奪皇權，並藉著殘殺異己意圖解除前朝遺臣的威脅。在暴力的世界中，成王敗寇的邏輯明瞭清晰，然而暴力也引來更大的災難，撇除良心不安所導致的精神失常，殺戮也引發了家破人亡者的怨毒復仇，最後暴君同樣遭到被殺的下場，天理循環，因果昭彰。

西華德：失敗的仁義之師
在《馬克白後傳》中，故事主角從多行不義的蘇格蘭國王馬克白變為恪守仁義的英格蘭大帥西華德，兩者對比已見作者刻意安排。西華德意欲為蘇格蘭恢復和平，擁立鄧肯之子馬爾康為新君，卻發現馬克白夫人、蘇格蘭女王格洛赫並未去世，因此族領並不接受馬爾康為王。西華德因講求原則不肯殺死女王，卻逐步落入其佈局，先是抵受不住其色誘，之後提出馬爾康與其聯姻以換取長遠和平，新婚之夜格洛赫卻被支持者救出。格洛赫的背叛，加上己方的損兵折將，終使西華德扭轉立場，大開殺戒，不但傾盡軍力搜捕格洛赫及其子盧拉赫，甚至不惜大舉屠殺蘇國男性以絕後患。推翻獨裁者的仁義之師，最終卻也無法避免變成雙手沾血的殺人魔。然而，西華德並未能憑藉武力而如馬克白般奪得權力。西華德自以為已翦除後患盧拉赫，馬爾康卻著西華德從城頭上取下其首級，因那並非真正的盧拉赫，此舉反而等同向蘇格蘭人宣告其人未死。西華德在冰天雪地中找到格洛赫，以盧拉赫的屍體遊說其議和，格洛赫卻稱懷中嬰兒為盧拉赫之子；西華德把嬰兒奪去，格洛赫卻稱若嬰兒死去，還有千萬個嬰兒可作蘇格蘭國王，若自己死去，還有千萬個女子可作蘇格蘭女王。西華德在絕望中把嬰兒交回格洛赫，因他終於明白不論是美好的和平願景還是血腥的暴力屠殺，最終也不過同樣換來徒勞無功。

馬爾康：權力的名實辯證
倘若西華德的強將形象是對莎劇中武力奪權的正面質疑，馬爾康的昏君形象則是對此一議題的側面調侃。故事一開始，馬爾康和西華德的主張便已是南轅北轍，馬爾康主張殺掉女王，西華德卻講求仁義，結果放虎歸山；馬爾康認為西華德四處遊說族領無用，西華德卻一意孤行，結果白費唇舌。不過，由於馬爾康給人的印象只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是以也未令人覺得有何睿見，直至其登位後西華德力數其昏庸無能，馬爾康始說出有如天啟的隽語：「我的懦弱正是我的力量。」因示人以弱，族領便不將其放在眼內，甚至反而會協助他剷除強勢的女王，這才是使皇位高枕無憂、國家長治久安之道。此一弔詭邏輯，雖是其荒唐行徑的無賴自辯，卻恰類道家「卑弱以自持」的治國理念，豈不引人深思？

格洛赫：女性的政治力量
莎翁原著的《馬克白》素被公認為最具厭女色彩的作品，馬克白夫人和三巫婆是導致馬克白踏上不歸路的罪惡淵藪。在《馬克白後傳》中，格雷格讓馬克白夫人起死回生，似乎有意為此一女性角色作出平反。格雷格筆下的格洛赫深具女性特質，其魅力讓敵方主帥西華德亦無從招架；而其口舌如簧的外交辭令，即使西華德手握生殺大權，又奈其若何？女性的繁衍能力也為男性的暴力殺戮帶來最大威脅：任你肆意宰殺，我的子孫卻是連綿不盡。在此，格洛赫的女性特質成為西華德男子氣概的天敵剋星，更彷彿與道家的「知雄守雌」有所相通，進一步質疑了英雄主義的虛妄無能。

《馬克白後傳》：英雄主義的輓歌
《馬克白後傳》處處質疑莎翁世界的運轉邏輯，乃建基於時代背景的差異。中世紀歐洲戰爭無日無之、唯武力是尚的騎士精神早成明日黃花，現今國際政治不靠攻城掠地，軍事征服不代表政治統領，手臂粗壯及不上手腕靈活。在此，《馬克白後傳》調侃崇尚英雄主義的泱泱大國勞師動眾無功而返的動機明顯不過。補充一句，《馬克白後傳》故事觸及蘇格蘭和英格蘭兩國之間的文化矛盾，蘇格蘭將在今年秋季就其是否脫離英國獨立舉行公投，作品是否有多一重現實影射，見仁見智。

觀賞場次：2014年5月3日 7:45pm，葵青劇院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