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
評地中海尼斯歌劇院芭蕾舞團《馬可孛羅》
藝PO人︰蔡嘉雯  |  2014年6月9日

地中海尼斯歌劇院芭蕾舞團雖然屹今已有超過六十年歷史,但自艾力.費安於2009年接任藝術總監後,劇團的方向突然轉向,朝向更大型的製作、更廣闊的題材發展,短短數年間,《唐吉訶德》、《COPPELIA》、《馬可孛羅》等大型作品皆令舞團漸漸受廣泛重視。

《馬可孛羅》是今年法國五月的其中一項焦點項目。此劇為一套史詩式的舞劇,內容改編自意大利作家伊塔羅.卡爾維諾的散文式小說《看不見的城市》。說實在,《看不見的城市》的神韻並不容易捕捉。一來《看不見的城市》裏的故事抽象且超現實,搬上舞台並不容易;二來卡爾維諾在書裏涵蓋的範圍很廣,若要選段演出難以全面表達意思;另外書裏的故事都是現代寓言,意義含蓄、言詞隱逸,要在舞台重塑那些輕盈夢幻、繁複多變、欲言又止的風格委實不易,而且寓言的深處並非在於作者所描繪的東方城市,而是我們身處這世界的現在與未來。改編得不理想,只會予人借大作家名氣宣傳之感。而藝術總監艾力.費安以及編舞的加里圖卻偏要向險中行,用舞蹈挑戰這部二十世紀的後現代文學作品。

綜觀地中海尼斯歌劇芭蕾舞團的作品,大都以舞劇為主。而且場刊雖然寫道演出只是「LOOSELY BASED ON」《看不見的城市》,觀眾亦不會期待編舞者會十足地改編,但舞劇裏清清楚楚的提及小說裏四個選段,亦即小說裏分別代表城市與記憶、城市與欲望、貿易的城市、城市與眼睛的摩里麗亞(MAURILIA)、卓貝地(ZOBEIDE)、克洛城(CHLOE)和摩里安那(MORIANA)四座城池。與小說一樣,全劇以馬可孛羅和忽必烈的對話穿插其中,他們討論着他們的世界觀、政治觀。馬可孛羅為了說服忽必烈,遂向後者分享他到四座城市的旅行經歷,聽罷馬可孛羅的講述,忽必烈的態度漸漸轉變,從最初對馬可孛羅的見聞不屑一顧,到最後羨慕他,迷戀他背包的紀念品,繼而與他打鬥比武。關於馬可孛羅和忽必烈的辯論,場刊裏說得清楚明白,相信觀眾們對兩者的背景亦略有所知,但到底這四個城市的故事關於什麼,以致讓坐擁天下的忽必烈態度一轉,對這威尼斯小子的遊歷如痴如醉?場刊裏對四座城池的故事隻字未提,而這正是眾多觀眾引頸翹望的部分。

事實上,舞團所選取這四座城市的故事並不好說,當中三個城市的描述抽象,幾乎沒有什麼情節可言,編舞者只能在舞台呈現城市的印象。誠然,舞團花了大量心血去營造舞台視覺效果,全劇所構建的中國宮殿、月夜、廢墟等營造書中夢幻的意境,而且糅合古典芭蕾舞與現代舞,並加入大量東方元素去講述超現實的異鄉故事,但在敘事技巧一環,相信編舞者沒有刻意考慮一般觀眾(未讀過原著的觀眾)的需要,這解釋了為何謝幕時文化中心大劇院超過八成入座率的掌聲仍然薄弱,喝采聲之少在這種檔次的表演實屬罕見,相信不是因為舞蹈不好看,而是說明了作為一齣舞劇,觀眾難以從肢體動作裏找出故事的脈絡。

要講述卡爾維諾的城市並不容易,劇中形容的克洛城較接近原作。原作的克洛城描述了城裏的人都是異鄉人,每個人的目光相交時都會想像與對方互動,但在真正交談之前他們又會退縮,將目光轉向他人,城市的人互相並不認識,他們的互動只停留於想像之中,說明了人與人之間有無限個互動的機緣與可能,但成為現實的卻寥寥可數。舞台裏佈置了不同顏色的彩帶從天花吊下,象徵了人與人之間被不同的情感連繫牽引(取自書內的另一城市ERSILIA),形成複雜的人際網絡。劇裏確實讓舞蹈員裝扮成不同的異鄉人,穿插其中的黑衣女孩不斷與人產生轉瞬即逝的微妙關係。不過劇裏多以群舞為主,較少刻畫個別舞蹈員的互動,若對故事不熟悉的觀眾,幾乎無法看懂。

白色之城卓貝地算是全劇最易讀懂也最可觀的。原作講述了不同國家的人同時夢見了一個長髮赤裸的女人出現在一個不知名的城市,每個人在夢中都追趕着這個女人,可惜在追尋之中不見了她的身影。這些人醒來後出發去找尋這個城市,他們尋不着女人,卻遇到了彼此,他們相約一起重新建造夢中的城市,然後在她逃脫的地方改變街道設置去捕捉她。劇裏營造了滿月的氛圍,每個舞蹈員作赤裸打扮,以清唱的牧歌(MADRIGAL)作為開端營造原始、狂野的氣氛。四名男舞蹈員負責追尋這位裸女,他們以透明膠紙封鎖裸女的去路,將她擒獲。此故事以現代舞演繹,配樂以二十世紀不協調音樂為主,故事清晰,亦成功地營造了神秘和夢幻的感覺。

至於其餘兩個城市模里利亞和摩里安那,前者關於一個城市的過去與現在,旅人必須通過城市的轉變懷念她的過去,而這城市的過去與現在除了名字不變,城市裏所有事物的過去與現在均已割裂,所有人在不知道彼此的情況下誕生與死亡;而後者則關於一個漂亮城市的相反一面,那裏到處都是骯髒的痕跡。舞團分別塑造了歐洲古典城市和泛黃的工業廢墟街景,利用舞蹈呈現城市的印象,再加一些故事的敘述,好像在描述模里利亞時,編舞安排了一個女舞者的死亡來講述城市過去與現在的人互不相識。

雖說舞劇以呈現舞蹈為主,但作為一套劇,而且具引人入勝的故事大綱,觀眾當然關注劇情。忽必烈與馬可孛羅的交鋒辯論是顯而易見的,但這四個城市與馬可孛羅的世界觀、政治觀有何關係?這四個城市又如何令忽必烈反省自己的渺小?這四個城市有何關連?似乎舞團在刻畫四個截然不同的城市時,只著重描繪城市的印象,而與劇裏主線——忽必烈和馬可孛羅的爭拗割裂,至於在講述情節時,好像講述死亡、挑逗、追趕時,含蓄得來欲言又止,讓未讀過原著故事的觀眾難以明瞭。再加上全劇超過一半的時間也講述這四個城市,故事表達得不好,實難以令觀眾信服,也難以貫通整套舞劇的邏輯脈絡。

不過,雖然在敘事技巧上未必盡善盡美,但《馬可孛羅》舞劇的另一個焦點——中西文化交融卻令人眼前一亮。舞團以《馬可孛羅》作為香港法國五月以及中國巡迴的表演劇目,其用意不言而喻。舞劇在舞蹈動作、佈景、服裝、音樂方面加入了大量的東方元素,若說《馬可孛羅》反映了西方人眼中的東方,《馬可孛羅》在中國觀眾眼裏則是東方人觀看西方人眼中的東方。雖然忽必烈是蒙古人,但在劇裏忽必烈代表的多元文化的東方,他代表了顎圖曼人的兇悍,佛教徒的沉靜,中國人的剛柔並重。劇裏反覆出現源自神秘SUFISM的土耳其蘇菲旋轉(DERVISH DANCE),而作土耳其人打扮的忽必烈除了威嚴、權威的肢體動作,還糅合了打坐、佛教手印等元素,突顯了東方人在驍勇善戰的形象之外追尋靈性的一面,這正符合了馬可孛羅時代西方人對神秘東方之想像和嚮往。

舞劇的後半部加插了忽必烈在宮殿觀賞舞蹈一段,雖然沒有令情節推進,但具中國元素的編舞卻令人讚歎不已。扮演中國雜技員的女舞者在獨舞後,與其他舞蹈員扮演宮女跳出中國宮廷的「羽衣舞」,音樂也換上古箏器樂,舞蹈仍以芭蕾舞為主,但舞者採用芭蕾舞展現中國宮廷舞蹈飄逸的韻味,而雜技者也突顯了中國雜技演員柔性的肢體動作,反映了西方人眼中的中國舞蹈。

《馬可孛羅》在表現劇力方面未必算最理想,但若要說《馬可孛羅》最貼近原著的地方,筆者會說舞台上的彩色斑斕、充滿東方元素的世界和夢幻的意境。不論是城市或廢墟,不論是背景的宮廷音樂、土耳其SAZ琴音樂、藏傳佛教的低吟、清雅的古箏聲,還是舞者之間既陌生又曖昧的交匯,舞團在這一夜輕易地塑造了一場屬於東西融合的視覺效果,並把卡爾維諾活潑的想像和輕盈的筆觸搬上了舞台。

觀賞場次︰2014年5月17日 8pm,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