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號 我是藝評人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魔法再現,浪漫極限:評柏尼夫(Mikhail Pletnev)鋼琴獨奏會
文:丁瀚恒

「演奏家往往比作曲家更清楚如何在表演上達到更高層次的效果。」

Mikhail Pletnev

 

柏尼夫,當代天才橫溢的音樂家,既是鋼琴家,也是指揮家、更是作曲家。他詮釋的音樂向來與眾不同、別樹一格,其琴音富有詩意,並以音色多變而聞名,被人稱為「鋼琴魔術師」。2006年,這位俄國音樂大師,突然宣佈不再以鋼琴家的身分踏上舞台,令全球樂迷大感惋惜。他自此專注指揮事業,近年率領著由他創辦的「俄羅斯國家管弦樂團」作世界巡迴表演,大受歡迎。2013年,他宣佈恢復鋼琴家的身分,隨即出訪各地演奏。日前,柏尼夫於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舉行獨奏會,是他復出後首次到港表演。門票在演出前的兩星期,已被樂迷一掃而空,足證大師的魅力依然。當晚,音樂會準時開始,穿上黑色中山裝及西褲的柏尼夫踏出舞台,並以緩慢的步伐走向鋼琴,全場掌聲雷動,大師只作輕輕的點頭便坐上琴凳,準備彈奏,全場屏息以待。

是次音樂會,柏尼夫上半場選彈了舒伯特的《A小調奏鳴曲D.537》及《D大調奏鳴曲D.664》,而下半場則排出了巴哈的《G小調英國組曲BWV 808》以及史克里亞賓的《二十四首前奏曲Op.11》。恰巧,另一位俄國鋼琴家祈辛(Evgeny Kissin)上月於香港的演出,同樣彈奏了舒氏與史氏的作品。雖然兩位皆是國寶級的俄國鋼琴家,但二人呈現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演奏風格。祈辛的演奏極為外露,音色以明亮為主,每每在激情的樂段中,總愛將音量推至極限,是名副其實的鋼琴轟炸機。相反,柏尼夫的演奏內斂非常,音色以暗淡為主,音量偏細,但在激情的段落,也能做到相當澎湃。這次復出,柏氏依然是那個很會玩弄音色的「鋼琴魔術師」,但與過往相比,他現在的演奏就更為深䆳、更為自由、更為瀟灑。

柏尼夫對樂器的要求一向極其嚴格,他近期鍾情於Shigeru-Kawai EX平台手製鋼琴,並認為此樂器的音質與觸鍵最能切合他的心意。是次音樂會,柏氏也選用這款鋼琴,據說他更從日本帶來調音師以及一套後備琴槌,以防不時之需。筆者認為,這台日本製的鋼琴,特點在於低音區的音色異常深沉,「木質」味道很重。它在柏尼夫的手下顯得非常交響化,各個琴鍵彷彿扮演著不同的樂器。而Shigeru-Kawai高音區的音色溫暖圓潤,有助柏氏表達美聲唱法(Bel Canto)。恰巧,交響化與歌唱性,正正就是演奏舒伯特的奏鳴曲的兩大重點。

在整晚演出中,柏尼夫極為注重每個樂句「第一個音符」的發聲過程,即從無聲到有聲、從結束到開始的那一瞬間,也就是音樂自身的呼吸循環。雖然只是一個音符,柏氏都能讓它帶著各種表情,聲音可從下飄上,也可從上衝下,時而飄渺,時而決斷,音色千變萬化。另外,穿插在舒伯特音樂中的休止符,角色不容忽視,它們往往為音樂增加不少張力。正所謂大音希聲,無聲勝有聲。對於這些音樂上的「留白」,柏尼夫的處理十分到位,用寂靜抓緊人們的呼吸。可惜,某些聽眾不懂珍惜音樂完結時,那瞬間的靜止。每當演奏家完成最後的音符後,他們總是急不及待鼓掌,根本不曾讓音符之後的那片無色空間,擁有任何生存機會。

有關作曲家的原意問題,柏尼夫曾表示不介意改動樂譜上的任何東西,因為他認為演奏家很多時候比作曲家更了解如何表達音樂。這話有其道理,正如,我們也未必是最了解自己的一個人。至於在甚麼時候應該改動樂譜,則是見仁見智。當晚的演奏,柏氏確實不時改動樂譜,甚至在多處彈奏出與樂譜完全相反的音量記號。例如,在舒伯特《A小調奏鳴曲》首樂章的92-96小節,作曲家標示了p-pp-p的音量記號,而鋼琴家則彈奏了p-mf-pp的聲量轉變。雖然如此,筆者也能理解其用意,他主要先推高音量,再以弱奏的方式道出96小節的抒情主題,使音樂添加夢幻之感。站在柏尼夫的角度來看,他可能認為作曲家寫上不同的音量記號,無非是要求表情的轉變,何解不能以其他方式表達呢?

柏尼夫在演奏中大量使用的Rubato(彈性速度)也具爭議性。大體來說,他的Rubato分有兩種:第一種是以旋律與和聲為基礎的彈性速度。在慢板樂段中,他極為注重音符之間的連接,必須讓聲音打開到某個位置,才會彈奏下一音符,因而產生彈性速度。柏氏的第二種Rubato近乎tempo modification(速度轉變),它是樂段式的速度轉變。在悠揚的樂段中,柏尼夫常以慢速彈奏,但隨著音樂緊湊起來,他也不期然加快速度。對於不熟悉柏尼夫的聽眾來說,這種忽快忽慢演繹,可能會「過於浪漫」,難以捉摸。但對於柏氏的擁護者來說,這不過是鋼琴家的演奏風格。再者,這種演奏速度上的自由,的確在浪漫時期相當盛行。筆者,略有微言的地方是,柏尼夫常喜歡在樂句完結時放慢速度,聽起來雖不算矯揉造作,但確實有點拖拉。

對於整體速度的選取,柏尼夫演出的奏鳴曲屬於偏慢,不禁讓人想起李希特(Sviatoslav Richter)晚期彈奏的舒伯特。但與後者相比,前者的演奏更具「侵略性」,音樂從抒情轉至澎湃的過程,柏尼夫往往讓它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沒有太多鋪排。就這方面,他則更像另一位已故的俄國鋼琴家——荷洛維茲(Vladimir Horowitz)。總括說,柏尼夫演奏的舒伯特具有爭議性,與他2005錄製莫扎特奏鳴曲的情況相似,演奏風格遊走在傳統的邊緣,卻未有越過那條底線。

在筆者的印象中,柏尼夫甚少在音樂會中彈奏巴哈的作品,因此這次選彈的《英國組曲》,令人異常期待。結果,意料之內,柏氏的彈奏充滿歌唱性,以不同的音量和連跳法作為聲部的區分,完全發揮了現代鋼琴的特性。他也在演奏中加入了不少突強和突弱,增添了音樂的戲劇性。眾所周知,巴哈甚少在獨奏曲加入音量與連跳指示,因此現代演奏者可盡情發揮創意,為音樂設計不同的聲響效果。這方面柏尼夫可謂稱職,他詮釋的巴哈,音色豐富、線條清晰、光暗分明,而斷音和連音的聲部交融,更令樂曲的節奏生動無比。意料之外,柏氏的演奏速度異常嚴謹,Rubato用得極為節制。然而,筆者更希望他能像匈牙利鋼琴家席夫(Andras Schiff)那樣,在重複的樂段中添加裝飾音,為演出帶來神來之筆。

未知是否同屬俄國作曲家的關係,筆者總覺得柏尼夫與史克里亞賓的藝術氣質最為接近,他演奏的《前奏曲》,完全道出了作品神秘與鬱結的味道。整個演出一氣呵成,富有即興感,樂曲之間的停頓時間拿捏準確,而柏尼夫式的Rubato也在史氏的作品中發揮得最為極致。一曲過後,不少人拍手叫好,鋼琴家也罕有露出笑容,鞠躬致謝,更加演了蕭邦的《升C小調慢板》。在樂曲開首與完結的和弦上,他刻意添加低八度的升C音,使音樂更為深沉。而最令筆者讚嘆的,還是鋼琴家以超級弱奏的方式彈出了樂曲尾聲那個長達一小節的顫音(trill),其手指功力,實在深不可測。

作為聽眾,筆者並不期待透過柏尼夫的演奏,能夠全面窺探作曲家的個性及其時代精神;反觀,我們卻從柏氏的演奏中,了解到這位鋼琴家的藝術觀及其內心世界。如果,傅聰的演出能讓人感到作曲家的偉大;那麼,柏尼夫的演出則讓筆者感到演奏家何其偉大!





《柏尼夫鋼琴演奏會》

主辦團體: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評論場次:2014年5月21日,下午8時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

作者簡介:先後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及英國倫敦大學 Royal Holloway 音樂系。


攝影:Mat Hennek/D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