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與劇場就如兄弟,同是出於對世界的關懷及思考,以劇場作為教育的手段也好,以教育作為劇場的中心點也好,都跳不出互為表裡的辨證關係。「香港教育劇場論壇」(簡稱 TEFO)以香港鼠疫為題材,舉辦了一連串的教育劇場計劃,如前置戲劇工作坊、博物館劇場與跨媒體展覽等,希望以多角度的媒介如戲劇、吟唱、形體及多媒體等,引發學生對香港的本土歷史、疾病、環境衛生、公共政策等等議題作出反思、詰問。
劇場於香港醫學博物館內進行,館內大堂的天花裝飾典雅,黑色的柚木樓梯配上扶手的雕花,地板鋪上無釉赤陶地磚,如此一座美輪美奐的英國愛德華式建築物,實在很難令人想到前身是細菌學檢驗所,曾位於太平山區大鼠疫災場的附近。當時半山區為華人貧困者聚居,與現時的中產格調大相逕庭,古今兩地因劇場之名而時空交疊,活脫脫是一場活化古蹟的藝術實驗。場地的選址已然先聲奪人,劇場的演出有如帶領觀者重臨實地,一重真實的歷史感籠罩了這座建築物。可是,劇場沒有被博物館的氣場容納,反而想破出來,引出另一面的思辨,大可見於非寫實為主的風格,這無疑破除了大歷史的氛圍。全場不設座位,觀眾站於地磚之上,可隨意選擇觀賞方位及角度,演員的聲音、動作、眼神於身邊展現,輕微的肢體碰撞彷彿是戲碼之一,觀眾將自身融入劇場之內,形成了以觀者為中心的劇場美學。反之劇場的疏離感始終拒絕觀者的輕易進入,進入與疏離互相牽扯,恰恰是這種不能消解的不合理性放大了想象的可能性。
劇場可分為三幕:
第一幕
觀眾一面踩著地磚上佈滿的剪報,一面呼吸場內煙火混雜消毒水的難聞氣味。演員身穿病人裝束,手把小型電筒於黑暗的室內遊走,時而發出不斷重複的囈語,時而以電筒在白牆上投射變幻的造影,似是尋求光明的精神病人多於鼠疫病人。這一重負面印象的形塑,反映了當時鼠疫病人被強制隔離的景況。病人拾起地上的剪報如官員般讀出鼠疫的背景,重重複複的對白營造了荒謬感,將專業人士、官員、醫務人員及鼠疫病人的界線模糊的意向貫穿了整個劇場,如以大型播音機播出法國醫學專家說出的法語對白,是歷史的一部分,不容懷疑,只是這歷史以他者的語言陳述,普通人根本不(用)認知。
第二幕
場景模擬專業人士、官員、醫務人員的工作環境,有趣的是男醫生身穿白袍、戴口罩卻竟然束及腰的長髮,與現場環境格格不入,劇場沒有對他多作交代,男醫生始終有如鬼魅般進出劇場空間,無以名狀的恐怖一改醫生的專業形象。觀眾時而聽到打字機的敲鍵之聲混上了官員的報導、電視機的影像,貌似理性其實與之前的鼠疫病人一般瘋癲。將第一、二幕互為對比,不難看出諷刺的意味。在上的領導者與在下的民眾,雖於劇場中互不交涉,但雙方的行為都像是染上了不可解讀的精神病。看回歷史,當時的疫區是華人與殖民地政府的角力場,港英政府的預防鼠疫措施雷厲風行,如將死者屍體強行帶走、解剖、埋葬就引起了華人的集體恐慌,雙方形成對峙,大底都認為對方不可理喻。
第三幕
會說話的「細菌」是一個非常「卡通」的構想,但劇場沒有卡通化的處理,只是以細菌的獨白帶出了深思,如「細菌」以醫學名詞、用語串成的胡言亂語就好像外星人的語言,令人一頭霧水,卻又跟人息息相關,細菌亦道出了自己其實不是如人們想象般邪惡,只是被人吸進了體內,寄居在人的身上。上兩幕的諷刺,都是建基在「人」之上,歷史是「人」的歷史,這一幕以「細菌」為劇場作結,進一步破掉了歷史感,亦破掉了華人與港英政府的二元對立,為整個劇場帶來另類的視野。學生於集體創作時的這一筆容或有惡作劇的意味,卻並不幼稚,這樣跳脫的想象力反而少見於其他大型演出,令人感到清新可喜。「疾病並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如是說。鼠疫離我們很遠,亦離我們很近,2003 年的 SARS 雖然只是十多年之前的事,但公眾早已將 SARS 視為遙遠的歷史。《1894 香港鼠疫》嘗試利用 1894 年的香港鼠疫對現代醫療、防疫制度問了幾個問題,當中亦有桑塔格所說的「疾病的隱喻」,而歷史總是其載體,要反思疾病,必定要反思歷史,劇場對歷史的「反」倒不是為反而反,這一點需要強調。
主辦團體:香港教育劇場論壇
評論場次:2014年4月26日,下午2時30分
地點:香港醫學博物館
作者簡介:有時評論,多數閒聊,自稱詩人,其實失魂,區區塵世一名打工仔。
照片提供:香港教育劇場論壇(© Fangön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