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表演藝術評論的風氣漸起,然而多為即時性的短評,少見主題論述的長文。陳品秀認為網路評論因時間限制,大多仍停留在感覺式的文字,速成而不易深刻,就更需要訓練駕馭文字和快速轉換感受與觀點的能力。因此平時需廣泛大量地閱讀,拓展自己的知識領域、了解世界動態,找到自己可以不斷關注的脈絡,也才更能理解作品與時代的關係。
寫評者必為大量閱讀者,閱讀作品、文獻,閱讀各類文字、思想。當然,和一切閱讀觀演經驗並行的是,他必得閱讀時代。
「閱讀非常重要。無論是多看表演、評論與相關書籍,要寫評論,就要充實自己,知識的範圍必須非常廣泛。」資深舞評人陳品秀,對於評論人必須具備的首要條件,毫不猶豫地便答道:「得要看得夠多、有文字駕馭能力、有自己的觀點、懂得從重重主觀裡跳出來清楚闡述。」而這些都建立在評論人的自我要求,從閱讀開始、訓練文字、對應文化參照、思辨論證,於溝通的基礎上,一句句立論觀看的角度與作品的意涵。
工作經驗開啟評論視野
現為雲門舞集文獻室主任,曾於《PAR表演藝術》雜誌擔任舞蹈編輯多年,儘管學舞蹈出身,陳品秀的舞評寫作可說仍是一路自行摸索、累積而來。畢業於北藝大舞蹈系,原本心嚮編舞創作,也陸續有作品發表,但朋友看出陳品秀另還有文字評論能力,鼓勵她寫作投稿。抱著「寫寫看」的心情,融合自己對舞蹈的認識和看舞感受,陳品秀寫了第一篇公開舞評,關於崔莎.布朗來台的演出舞作,刊登在《中時晚報》的藝文版面,就此展開她的舞評寫作生涯。
當時在《民生報》、《中國時報》的藝文版面上,都還留有刊登劇評的空間,陳品秀從自己的所學與看舞經驗切入寫舞評,在報紙上發表;另一方面,她在《PAR表演藝術》雜誌工讀,累積經驗,進而成為舞蹈編輯。雜誌工作讓她接觸到創作者,理解他們的想法與工作環境,再加上編輯工作必須要觀察現象、思考趨勢,從中企畫專題,培養她對舞蹈現況的嗅覺與敏銳。工作幾年後,創作的慾望蠢蠢欲動,讓陳品秀決定離開,找一份單純的工作,恰巧林懷民老師邀請她到雲門掌管文獻室,陳品秀心想,應該就是整理歸類的工作,搞不好可以繼續創作。
孰料,雲門文獻室的工作非常龐雜,畢竟是累積許多作品與巡演經驗的重量級舞團,讓陳品秀一下又埋入了各式資料堆裡。「有趣的是,在這裡,我反而接觸到更大量的評論,尤其是國際評論。在台灣,一個作品演完,也許最多五、六篇,而且大部分是台北人寫的。可是像《水月》一作,可以透過各國各城的評論去了解,舞作中關於太極導引和巴赫音樂的運用,在不同國家會有什麼樣的觸發,而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會如何看待來自台灣的這樣一個作品。去理解他們看到什麼,也就看到了一個作品更多的切入點。」
評論人需從普通觀眾做起
具備相關實務經驗,閱讀過各式評論,陳品秀認為評論人首先還是得要從一個「普通觀眾」做起。但是,回到桌前轉換為評論者的身分時,必須能夠去區別主客觀的感受,「到底我看那段會哭,是因為自己的經驗和個性,還是因為作品本身的詮釋,評論者這時就要有某種程度的抽離。」
二○○三年,陳品秀曾在《PAR表演藝術》雜誌上發表一篇文章〈微醺觀舞,清醒寫舞〉,記錄《村聲》舞評人伊莉莎白.欣莫來台的舞評寫作課。文中便清楚整理,欣莫以「舞蹈基本綱要」(註)為基準,所釐清認定的舞評觀念,除了文字應要準確、清晰與簡潔之外,也提到美國舞評家丹比(Edwin Danbe)的名言:「舞評家的工作就是:帶著微醺的心情去看這些表演,但在心中某處還是保持著清醒。」
微醺的普通觀眾、清醒的評論寫作者,評論人必須同時兼具理性與感性,更需要認知到自己的責任。陳品秀特別提醒:「儘管作品不再演出,讀者也可能無從看到,但是這篇評論卻會就此單獨存在,他不但要對當時的作品負責,也要對自己的文字和觀點負責。觀點可銳利,但要言之有裡,而非評斷對錯;創作者花很多力氣創作,評論人也要有相對的尊重。尤其是,自從有了google以後,寫的句子都會留下來,文章隨時會被拿出來鞭屍。所以評論者的自我檢視能力和意識都要很強,真的要非常當心。」
看作品像在剝洋蔥
相較於戲劇,舞蹈的敘事和身體語彙更為抽象,如何描述舞蹈即是很大的難題。觀看過程中,陳品秀會先準備A4的回收廢紙,利用可寫的那一面,折成四格、寫下號碼,如此就能在方格中整理出編舞的架構與順序,這是認識舞作的基礎。「而且範圍較小,就會寫得很珍惜。在黑暗中,將筆點在可以寫的地方,所以每一行起頭都有一塊黑黑的墨漬。」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捕捉當下的感受和關鍵字;有些有感覺的畫面、特別的相對位置或燈光變化,陳品秀會用畫的方式記錄下來。這些都不為立論,而是一種靈感速寫,幫助自己回溯當時的感受和舞作的關係為何。
「觀後感只是個人的感受和評價。但評論人要比一般觀眾看得更多,必須要放在這個藝術本身的發展脈絡,綜合社會背景、文化架構去觀看,如果沒有這些部分,便只是純粹地抒發感想。」陳品秀舉例,若要評論DV8肢體劇場的Can We Talk About This,就一定要先了解英國伊斯蘭的狀況,才能去論析創作者如何處理這個題材。
「我覺得看一個作品像在剝洋蔥,它有很多層面,而評論人的觀點就是選擇一刀切下的角度,從它的切面去剖析。」陳品秀認為,作品只有一個,可是評論可以有很多篇,最好是每篇觀點都不同。另外,評論人也必須看到冷門、實驗性的作品,「看到創作者在時代的浪頭裡,嘗試、企圖超越,他的創意或獨特性突顯了什麼,而有必要被言說,這就是評論人要做的事。」
注重作品與時代的關係
台灣雖然寫表演藝術評論的風氣漸起,然而多為即時性的短評,少見主題論述的長文。陳品秀認為網路評論因時間限制,大多仍停留在感覺式的文字,速成而不易深刻,就更需要訓練駕馭文字和快速轉換感受與觀點的能力。而且,所有的作品都和時代脫離不了關係,寫作者更必須要有一個自己的資料庫,平時累積,才能得心應手。「比如,紀蔚然最近寫的〈藝術的溫床或深淵?〉,可以看出評論的功力深厚,而這一定是他一路持續關注、整理過所有觀點,才能寫出這樣犀利的評論。」
評論有許多寫法,可以從不同的專題角度、系列或脈絡切入,端看評論人自身的文化學識涵養。陳品秀特別推薦俞大綱〈從動物在中國的地位談雲門舞集的「許仙」〉一文,不但清楚點出身體語彙的歷史脈絡,更提供觀看動物形象的文化縱深。
評論人解讀一齣演出,其實就和創作者做作品一樣,背後有其漫長的養成與自我鞭策。陳品秀至今仍大量閱讀,不只讀藝術,從羅蘭.巴特、蘇珊.宋塔,伊索寓言、印度神話,到亞洲週刊、商業周刊、經濟日報等等,都是在拓展自己的知識領域、了解世界動態,找到自己可以不斷關注的脈絡,也才更能理解作品與時代的關係。雜食的閱讀,而這不過是評論者應有的基本習慣。
註:
「舞蹈基本綱要」由欣莫(Elizabeth Zimmer)以及另兩位美國著名舞評戴博拉.蕎依(Deborah Jowitt)和瑪莎.席格爾(Marcia Siegel)三位整理出來,作為寫舞評前自我審視的廿一個問題。詳請參閱《表演藝術》雜誌2003年1月號。
(原載於第257期 / 2014年05月號《PAR表演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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