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請您善待這班戲子伶人,不可怠慢,他們是這時代的縮影。」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莎翁的劇本常喜歡用「戲中戲」的方式,暗示劇中人以及觀眾,舞台上所發生的一切,其實是現實的一面鏡子;而這恰恰也提醒了我們,關於「劇場」的本質(在舞台上說故事的目的)──討論現實時空中,人的情感與其生存環境。不過,在今天瀰漫著「文化創意產業」的時代中,藝術創作在各種喧囂的資本誘惑中,遭到無比殘酷的考驗,特別是劇場這門不可缺少觀眾參與(消費)的行業,在這裡如果我們還能看到一群人,不顧商業操作認真回歸藝術討論本質,真是有一種遇見老靈魂的幸福感。
此番受到澳門文化局的邀請,從台北跨海訪澳短短一個週末,觀賞第二十四屆澳門藝術節的演出節目,風塵僕僕抵達後才過了兩天,便看到三齣真誠的好演出。當然,這裡倒不是要評斷作品的偉大與否,而是在前面提及的戲劇本質標準之中,看到這三個演出的創作者們,在作品中誠實面對自己,與所生存的土地之深度思考,讓人們以不同的方式,看到金碧輝煌、霓紅閃爍之外,一個高度反省式的的人文澳門。
兒童偶劇《石頭雨‧海之歌》
由莫兆忠、盧頌寧創立的「足跡」(Step Out),是一個跨領域的表演團體,長期以來致力於多元形式、原創風格,並以本土思考為特色,兒童偶戲也是其創作的路線之一,作品並經常在澳門、台灣兩地巡迴演出。這次在藝術節推出的《石頭雨‧海之歌》,維持其小場地、與觀眾保持親密關係的演出形式,場地選在舊法院大樓二樓的一個非劇場空間。
演出混合著展覽與演出,一進入演出場地,約有三分之一的空間是一個小型展覽,配合著演出主題:「澳門的海與陸地」,展出從澳門海邊淨灘時所拾獲的各種垃圾,並以藝術再創造的方式成為展品,有從不同地方飄來澳門的各色吸管、瓶蓋、打火機、食物包裝袋……還有填海用的岩石、澳門不同時期的陸地面積展示箱、以及政府的都市填海造鎮計畫書等等,在這一片爭奇鬥艷展品之上方,一片螢幕播放著安靜的海灘影像,而這片螢幕也是一旁緊接著觀眾席,待會兒舞台要演出戲碼的結尾(展覽—演出—展覽)。
演出靈感來自台灣插畫家蕃茄,一幅下著石頭雨的澳門海邊壁畫,戲的進行融合著偶、物件、戲劇、音樂、肢體等方式,主角是一個名為「牛牛」的布偶,他在戶外教學的課堂中,學習「認識大自然」。故事從認識海開始,談到太陽、風、雨水和山海經中的「精衛填海」故事,最後回到澳門不斷被填海造地,海(大自然)離我們越來越遠,年輕一代甚至不知繁華城市的腳下,不久以前還曾經是海。
這齣戲最珍貴的地方,是那些用手工細心製作的偶、立體書、布景、道具及演員的服裝,還有用廢棄瓶罐自製的打擊樂器。因為在這充滿千篇一律工業製品的消費時代中,人們的想像力被禁錮在有限的商業系統中,對於美學教育的影響亦是如此,而戲中這些充滿自由、熱情與豐富想像的物件與視覺,加上演員以肢體、語言、音樂、歌聲及故事的串連,在在充滿了藝術勞動的身體感、並豐富飽滿地完成了這場演出;並且雖然標榜是兒童劇,但更適合親子共同觀賞,因為劇中拋出了相當多,演後值得親子共同討論的延伸議題。若有所挑剔,這齣戲比較明顯的問題是,過多的語言讓理性思維容易疲乏(特別是兒童),如果節奏放慢來經營一些非語言性的場景畫面,相信可以激發觀眾更多的自由想像,與更深刻的全身體認。
多媒體劇場《克隆極樂》
幾次來澳門看戲,發現本地創作者對於演出空間頗為敏感,這可能也是土洋新舊交雜,城市高速變化的澳門給予創作者的靈感。《克隆極樂》演出場地選在塔石藝文館的展覽空間,這個外表是1920年代殖民時期建築,內部刻意抹去歷史痕跡,裝修成中性的現代美術展場,然後「卓劇場」將之再裝置成一個未來時空的舞台,層層疊疊的空間(澳門)隱喻,讓演出充滿趣味。
《克隆極樂》改編自英國作家阿道斯.赫胥黎,世界三大反烏托邦小說之一的《美麗新世界》,談的是寓言式的未來(公元25世紀)新世界。不算薄的一本小說,不太可能全部如實搬演,此次改編除了序幕與尾聲,一共分了十場;主要除了鋪陳這個新世界的環境規則(如基因複製科技、人類分等、生活模式設定、思想控制等),人物描寫選了喜歡寫作的Helmholtz,與專門交往反社會思想朋友的Lenina為重點。戲的表演形式接近古希臘戲劇,採歌隊輪流或一起述說故事,並烘托角色人物的主要處境,而演員除了聲音之外,也加上了大量肢體的運用,並在暗喻明確的空間(潔白、安全的醫院或工廠)及影像(澳門題材)多媒體配合下,讓整體演出的意義指涉十分清楚。
編導將未來的福特世界,比擬為今日澳門的企圖,其實在改編的段落選取上,就可以看見立場,僅舉例最後一場的「一齣感覺電影」:人們有情緒問題服用Soma(藥物)就可忘卻苦痛,一如今日大有為的政府,處處控制並灌輸人民,「和諧、共融」相信政府就有光明未來,但並不是每個人民都是機器,有些人會讀詩、有七情六慾並且懂得反抗,但卻在這個美麗新世界活得像「一齣感覺電影」。此外在演員的表演方法上,不斷對著觀眾大聲述說,以及畫外音的使用,就像過去希臘悲劇的演員,其表演主要是向天上的神發問,而在
《克隆極樂》中,演員是向今日的神──「政府」來提出控訴。
裝扮成複製人質感的演員,其語言與肢體的運用,已經朝向翩娜.包殊「為甚麼動作」、尋找動作動機之舞蹈劇場精神實踐,筆者認為其質樸的實踐成果難能可貴,接下來必須工作的,是對於身體觀念的解放,而唯有如此才能減少對於語言的過度仰賴。
《克隆極樂》,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舞蹈劇場《MOP》
演出結束後,聽監製鄺先生的解釋,才知道這是一個由文化局主導,送澳門舞者到外地學習交流的三年計劃,合作對象包括澳門三大舞團(羅蘭舞蹈團、英姿舞園、澳門舞者工作室)的三種不同類型舞蹈(民族、現代、街舞),以及波蘭著名編舞家指導、其舞團三位男舞者的共同發展,製作上合作的單位還包括了新加坡、北京、廣州的舞蹈節。
在官方主導的中期計畫演出中,我們的確看到這個以澳門貨幣單位命題的舞蹈劇場《MOP》演出中,一個比過往相對較精緻、成熟的大型現代舞作。三個編舞家負責不同的編舞場次,上半場以「我們…城市」為題,舞台中央斜立着的巨型白色方框,象徵著龐大的現代都市,在其下渺小的人們在城市中流動著,他們的記憶、觸覺、生活的痕跡、內新的恐懼…等等,成為編舞發揮的題材;舞者用簡單的服裝、雨傘、報紙等道具,表現在城市中生活人們的眾生相,直到下半的「覺醒」似乎才從這些形式的Kitsch中,回到舞者遊戲式的身體歡愉。
看到這樣的演出成果,不禁要提問的還是:官方對於舞蹈的想像為何?首先,三個不同形式舞蹈在這個作品中,不約而同朝向以「現代舞」為主體的形式靠攏,作品潛意識強調的是「趨同」而非「分立」。然後,三個編舞家分配編排各個段落,結果在舞作中竟然看不到屬於編舞家的個人風格,同樣地,舞者本身個性也不被凸顯,除了波蘭三位男舞者,其他澳門的女舞者全是很安分地,在執行舞蹈動作。最後在題材上,也侷限地走在安全的表象範圍──城市中有喜有悲;特別是舞作的結尾,舞者邀觀眾上台玩遊戲,表現出大家在《MOP》底下,果然是一片歡愉。
所以這個計畫想像的舞蹈,是一個夾雜著西方現代性形式,和東方集體性內容的身體美感,「舞蹈劇場」中人物的感受不被述說,彰顯的是一種集體性共識。當然,官方想扶植積弱的澳門舞蹈,花費大量心血去培養這群編舞家與舞者,可謂用心良苦,但是從這個成果看來,方向可能需要調整。遠的不說,年初筆者受邀到香港城市舞團參加《中國舞蹈向前看》活動,看到十餘組來自中港台年輕編舞家百家爭鳴、暢所欲言之作,雖然不一定成熟,但卻是充滿了對於舞蹈的高度想像。所以對於舞蹈的想像這件事,官方還是適合站在協助的立場即可。
《MOP》,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以上三個在澳門藝術節欣賞到的作品,分別從三種方式觀察到了創作者如何去述說他們眼中的澳門,普遍來說,這些作品的商業包袱不重,對於藝術的追求,以及對於澳門現況(包括藝術本身)的思考與嘗試,都保持了一種相當嚴肅的態度。是的,這些表演藝術的創作者,就是時代的縮影,澳門藝術節中的本土創作,相信會為澳門映照出更多元的城市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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