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落之軀》:將懸的慾望
文︰賴勇衡 | 上載日期︰2014年5月2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Carmen So
節目︰碎落之軀 »
主辦︰香港話劇團
演出單位︰伊恩‧摩根 »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20/3/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英國劇作《碎落之軀》令我想起哲學家李天命的一首詩《運動》:

 

躍起之後
勢須落下

 

而今問題在
你如何去平伏那心跳?

 

當人位於向上的慾望和下墜的恐懼之間,會刺激心跳。心跳是生命力的象徵,但不斷加快也會趨向死亡。於高處停留是一種冒險,一種吊詭的行為。《碎落之軀》以一個紐約金融從業員的體驗為出發點,探討冒險的內在矛盾,以及真假之間的矛盾。人透過各種認知模型去接觸世界,判别真假──即使世事無常。

 

《碎》劇是獨角戲,演員Ian Morgan一人分飾多角:有時他是金融才俊;有時是魔術師;有時他是「本尊」,跟觀眾談論這齣劇本身。劇場所指涉的時空也是隨時轉換的:Ian甫開場便告訴觀眾,當他赤腳時,是在此時此地以真正身份和他們交流;當他穿上行山鞋時,則回到英國的老家;當他換上皮鞋時,地點則換成紐約,一位金融才俊的家。表面上,舞台擺設成那個紐約人的家居,方正整齊地放著傢私。不過這個「家居」其實也是演員當下的劇場空間。隨著演出發展,這些最初分明的空間和身份配置卻越見模糊,Ian有時在傢俱之間翻滾跳躍,把室內化為「跑酷」(Parkour)穿梭的城市空間,後來更翻箱倒篋,使場景變得混亂。他沒有說明何時變成「跑酷」玩家,也沒有解釋為何要「搗亂」,把最初的設定顛覆了。

 

這種「不確定性」正好與主題配合。身份和時空游移不定,大可以一個「戲」字來貫串。演員在展示的是各種「高位冒險之戲」,都關乎人們向上之慾望和下墜的恐懼之間,那種無法確定的刺激。虛實難辨的「戲」的意涵豐富多樣:英國小鎮裡孩子爬樹的遊戲;魔術師的高空逃脫戲法;在城市穿梭的「跑酷」玩意──還有金融投機,表面上人們透過數學模型來預測,以為能知曉實況並加以控制,其實都是一場戲,直至經濟泡沫爆破之前,大家都信以為真。而劇場中所發生的也是戲,但這戲並沒有以藝術手段使觀眾投入敍事空間,暫時忘記真實時空;而是從一開始Ian便提醒觀眾「這是劇場」,似乎要坦白呈現「真實」的本相。但「真實」是甚麼呢?「模型」是關鍵詞,是世界的再現形式。例如「高斯關聯結構」是一種計算風險的數學模型;舞台上的擺設是家居的模型;戲劇也可說是世界的模型。人們透過「模型」去認知世界,卻未必覺察到模型與真實的分別。一般人認知的劇場是把真實世界的模型帶到舞台上再現,當Ian對觀眾談論劇場自身時,卻是逆向地把劇場重置於「真實」世界。吊詭的是,這個世界本身卻充滿了各種「模型」,世事根本就由各種的「戲」所構成。

 

但人們真的不懂分辨嗎?他們或許知曉,卻若無其事,那就是冒險產生快感的方式。即使他們知道市場是泡沫,但都相信自己會在泡沫爆破前抽身,在高處的邊緣獲利──倚靠的就是各種藉以認知世界的模型。當所有人都相信那些模型並按其行動,真假之間的界線會消解,就像演員和觀眾在現場共同確認「當下這是劇場」時,便難以再分「戲是真的還是假的」。若大眾習慣了世界以「戲」的形式運作,而關鍵是「若無其事」,那麼當模型的本相被坦率呈現之時,也是分崩離析之際。後來Ian把辦公桌的抽屜抽出來放在地上,把桌子豎立如柱,又把兩疊白紙拋起如雪花紛飛……就是模型解體之際。但他最後還是走上高台,作勢跳下──或許這種懸念才是人真正的慾望所在。


(原載於2014年5月《劇場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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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戲劇及電影評論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博士候選人。網誌及Facebook專頁:我不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