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權、種族與宗教的幽魂《莎士比亞──非洲故事》
文︰謝東寧 | 上載日期︰2014年4月2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Konrad Pustoła
主辦︰香港藝術節
演出單位︰華沙新劇團 »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日期︰23/3/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今年香港藝術節的戲劇類節目,特別以「南非」為小主題,安排了三個演出,包括英國南非合作(布利斯托爾老域劇團、南非木偶劇團)的《仲夏夜之夢》、南非裔的加拿大編導艾瑤‧花柏之《茱莉小姐》,和波蘭華沙新劇團的《莎士比亞──非洲故事》。這三個演出無論劇本或內容,看似與南非關係甚遠,但都以不同程度介入了南非,特別是後面兩個演出。《茱莉小姐》把十九世紀瑞典場景,轉換到當代的南非,將歐洲的階級問題換成南非的種族隔離悲劇;《莎士比亞──非洲故事》更是曲折,此作由享負盛名的波蘭導演瓦里科夫斯基,將三個莎士比亞的劇本《李爾王》、《威尼斯商人》、《奧賽羅》搬到了現代,並進行了解構與重新拼貼,加上兩位當代作家的作品,包括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南非小說家庫切的《夏日時光》,和黎巴嫩裔加拿大劇作家瓦基迪•穆阿瓦德的獨白。

 

將超過四個重量級經典作品,濃縮為一場五個半小時的戲劇演出,幾乎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不過在戲劇指導(歐陸劇場創作的重要角色)的帶領之下,這齣戲別出心裁,以荷蘭裔移民後代、出生於南非的作家庫切,其用第一人稱筆法寫出,自己青春歲月的自傳體小說《夏日時光》為「非洲故事」的母體,但並不搬演整部小說,是將其中關於年齡、性別、宗教、種族等題目,延伸到莎士比亞的三個劇作當中,也就是說《莎士比亞──非洲故事》,並不是要搬演四齣戲,而是要將共同的主題,以不同的故事,及其家喻戶曉的角色人物,再次演繹這些穿越時空地域,共通的人性矛盾與不變的人性真理。

 

場景是波蘭華沙新劇團長期合作的舞台服裝設計斯實妮克,相當典型招牌的舞台,銀色的鋼架和透明的玻璃所構築出來的空間,當代感的材質所裝飾出之空的空間,任何場景在此搬演,都帶上了一種摩登的現代感,而身著現代都會風服飾的演員,時而裸露、時而戴上夢幻的動物頭套,強烈的慾望情感也以身體的形象表現,加上現代感的冷調音樂,更是強調了舞台上與觀眾席的同時場域,「這不是遙遠的故事,而就是發生在你我身邊」。

 

開場是一段動畫影片,老作家質問小女孩,為甚麼妳這麼有吸引力?而小女孩回答,她只是自然地活著,揭開了關於掌握權力的男性,與女性角色之關係。首先上場的是《李爾王》,父親老了想要分國土,詢問三個排排坐的女兒對他的愛,而小女兒不若前面兩個姊姊,說出沒有拍馬屁的實話,而惹父親生氣,展現父權男性長期活在謊言之中的開場。接著很快進入《威尼斯商人》中,關於在威尼斯放高利貸的商人夏洛克,與向他借錢並以一磅肉為擔保的年輕商人安東尼奧,兩個人關於金錢與正義的辯證。劇中,安東尼奧愛著同性的巴薩尼奧,富家女波西亞又愛著巴薩尼奧,但安東尼奧與夏洛克之女私奔……複雜的愛情關係只是鋪陳故事的背景,最重要的場景,還是猶太商人與還不出錢的基督徒安東尼奧的官司,在此辯證的關鍵點在於父親與不聽話的女兒、債主與女伴男裝的假冒律師、法律與執法(割下身上一磅肉),以及女兒被拐跑之父親的報復,而這種種的關係集中到法庭審判一場。

 

如同現代社會權力掌握者,各種表面以法律之名,實則用法律來壓制人性的濫用,夏洛克以債權人的身份,要安東尼奧身上一磅肉,無論他人如何哀求,他都要執行所謂法律所保障的權力,所以審判法庭中,以法律之名的義正嚴辭反而因為違背人性,讓台下觀眾恨得牙癢癢。最後,莎士比亞還是讓人性贏得正義,不流一滴血,剛好一磅肉的難以執行,終究讓夏洛克知難而退,舞台上的圓滿結局,留下舞台對於現實環境,法律與正義的諸多思考。

 

男性掌權者接著轉換到《奧賽羅》,同樣以一段動畫開場,白人女性在廁所幫黑人老公口交,而遭到其他白人毆打。奧賽羅的妻子德斯狄蒙娜,被種族歧視的副官伊阿古陷害通姦,而最後遭奧賽羅扼死,之後奧賽羅還殺死忠臣凱西奧,並在得知實情之時自殺,成了一個悲劇英雄。同樣的男性父權,由前一個故事的猶太教與基督教宗教,轉換成黑人與白人的種族,這裡凸顯的是一個美麗忠心的女性,在種族歧視所發動的計謀之中,所遭遇的種種劣勢,而在這場「惡」的偏見之中,最終所有人都是犧牲者(伊阿古最後也被處死)。然後,故事接回《李爾王》,同樣因為父權的缺陷,喜歡聽好話的李爾王,聽信兩個大女兒的讒言,間接害死了真正愛他的小女兒,最終自己也遺憾而亡。

 

莎士比亞筆下三位鮮活的悲劇英雄角色,在瓦里科夫斯基的導演手法處理之下,重新活在當代的舞台之上,該劇沒有以傳統劇場式的線性故事文本進行,一般沒讀過原劇本的觀眾,可能比較難以理解其改編、隱喻、相互指涉等樂趣,並且其較為疏離的冷調手法,也需要觀眾投入更多的耐心去思考及想像;如同讓我們回到「非洲」的主題,自傳性的私密小說《夏日時光》,分散在整齣戲,甚至連沒讀過原小說的筆者,也難以捉摸,但是當劇中人物大量提及男性的生殖力量,那種繁衍後代的強大生命力,也讓劇中男性父權之下的種種缺陷,找到可以寬恕憐憫的理由,而南非這個充滿陽光、種族融合的實驗場,也或許是最詩意的故事發生場域。波蘭導演瓦里科夫斯基的作品,就是如此地攪動著當代歐陸劇場,能夠在香港藝術節觀賞大師前衛之作,也是一個極為難得的經驗。


(原載於2014年4月19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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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火劇團」團長、「壞鞋子舞蹈劇場」藝術總監、國家文化基金會「藝評台」駐站藝評人,表演藝術文章發表於港、澳、台各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