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初,我替《月台》雜誌組織詩與音樂專輯,最終特輯取名為「浮游.詩歌」,收錄也斯、王熙孔、陳恆輝、恒一、Blues、潘志雄和我的作品,跨越了文學、評論、音樂和圖像,我想我們都是越界分子,希望拓展藝術的邊界,運用新鮮的感受力和表現力,尋找新的可能。
也斯在農曆新年前後(不太忙亂的時候?)傳上文章〈詩與音樂〉,他說:「新的作曲家中,麥志彪曾找我,把我的〈重畫地圖〉編成音樂,還有歌唱。我覺得很有意思。很願意繼續有這樣的對話。」想不到,這個對話的機會,在也斯去世以後才實現――我想,如果也斯還在世的話,我們會熱切地討論當晚的音樂會,雙手比劃,心裡藏著許多的話題,不斷打斷對方的說話,嘗試具體地帶出自己的見解。
現在只有我的獨腳戲了。
香港藝術節委約及製作的「形象香港:也斯詩作命題音樂會」,帶來五位香港的年輕作曲家――蔡世豪、林蘭芝、劉詠浲、鄧慧中及伍家駿的新作。不得不讚主辦的藝術節,將機會留給新一代的本土作曲家,如此不單單是詩與音樂對話,也是年輕人和資深詩人在對話。
蔡世豪可算是音樂會的重心人物,他以也斯的詩〈非典時期的情詩〉(收錄於《蔬菜的政治》)為靈感,創作電子音樂,作品用了drum loop的節奏以及7(t)、1(d)、2(r)、3(m)四個音,通向未來的電子音樂和通向過去的詩作,在當下相遇。詩作〈非典時期的情詩〉主要指涉2003的SARS,帶出人世間的仁慈和理解,也有婉言的批評與疑問,而蔡世豪的電子音樂,卻暗示幾乎同一時空下的政治爭拗、遊行抗議,配合影像和鄧小樺的朗讀,整個作品透過詩歌、影像與音樂,帶我們回到十年前的時空,而一切已成為香港人的集體回憶,跨媒界的藝術好像打開了我們的大腦,牽動我們去感受、記憶、反思。
伍家駿的《間歇性的神經跳動》,為鋼琴獨奏而寫,取材自也斯寫於1974的名作〈中午在鰂魚涌〉(收錄於《雷聲與蟬鳴》)。這是音樂會中最「傳統」的一首作品,是上世紀大行其道的無調音樂(Atonal music)。也斯這首詩其實很平實、簡潔、生活化,受到外國詩人如裴外(Jacques Prévert,又譯普雷維爾、卜列維)和聶魯達(Pablo Neruda)的影響,但加以本地化。然而《間歇性的神經跳動》卻比較焦慮不安(作品三節分別名為間歇地、焦躁地、大暴走)。或者四十年過去,個人(藝術家)在香港都市的生活,已留不住靜靜的發現,早就轉變成神經的壓迫了。
回到也斯和蔡世豪的對話,《我的六零年代》,詩作是六零年代生活文化的拼貼,呈現出美國Beat Generation代表人物如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費靈格蒂(Lawrence Ferlinghetti)詩作的活潑、率性和反叛,〈我的六零年代〉(收錄於《游離的詩》)有唱作人黃靖朗讀,令人想到六零年代也是唱作民歌的年代,再加上豐富的影像,蔡世豪的Sampling結合也斯的collage,不單將我們帶到2003和2004年,也通向更早的令人懷舊的六零年代。
之後三首作品可算是一個整體。劉詠浲的《憶》、林蘭芝的《足跡》和鄧慧中的《過渡.城市》都用了弦樂四重奏、單簧管和笙(後兩者再加上琵琶),三首作品有西洋樂器又有中國樂器,呈現東西方的越界實驗。而且,三首作品的靈感來自好幾首也斯的詩作,由於不再集中於單一首詩,作曲家就走得更遠了,詩與音樂之間不再緊扣,對話的痕跡不再明顯。
回想起來,三首作品的主題是半唐番城市,劉詠浲的《憶》,重點是探戈,探戈旋律一再出現但氣氛不一,帶來轉折,而在中途,用大部份聽眾不懂的法語讀出〈五月二十八日在柴灣墳場〉(收錄於《雷聲與蟬鳴》),整首作品有鮮明的音樂主題,但從文化角度看卻十分混雜(hybridity),除了拉丁探戈和法語朗誦,更以中國樂器笙取代手風琴的和聲功能。林蘭芝的《足跡》和鄧慧中的《過渡.城市》意在透過聲音模仿,呈現空間環境,如雀仔街的鳥聲等等,可是更抽象的感覺和意念,要用音樂表達就不容易了,而錄像所表現的香港,也不再形象化了。
最後,也斯詩作命題音樂會以蔡世豪的《寒夜‧電車廠》作結,用了現實的電車(如叮叮聲)聲效取樣,成功將具體的生活聲音內化成節奏,加上〈寒夜‧電車廠〉(收錄於《雷聲與蟬鳴》)的朗讀和電車上拍攝的香港街景錄像,新舊元素在本土的氣息中結合。(據說蔡世豪會陸續上載到youtube,可以試聽、再聽。)
總的來說,所有香港年輕作曲家都選取了也斯的香港詩、城市詩,我們毫不意外,因為也斯的詩作實在好本土,而當下香港的本土思潮恰好鼎盛(尤其是青年一代),兩代人理解的香港本土,可能有一些差異,但也不缺乏common ground,例如都市現代性、東西混雜半唐番。
然而,半唐番不是僵化的陳述,說穿了,不過是香港人開放的一面,在蔡世豪的音樂和錄像中,我們感受到其他的香港人精神面貌――自強不息、勇於抗爭、感性懷舊、追求新意等等。本土情懷無法磨滅,在「形象香港」音樂會中,我看到不少年輕聽眾、許多的學生,他們可能對詩歌、音樂、錄像,都開闊了眼界,更令我期盼的是,新一代如何從前人的基礎上,將香港的本土意識,轉化成一股力量,體現在藝術作品和思潮文化,以至於新的想像和行動。我翹首以望,亦步亦趨。
(原載於2014年4月12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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