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是悲劇收場,悲的是宋江為招安而投向廟堂之險,四出征伐,英雄已告氣盡。在《水滸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的場刊之中,寫道宋江不過是尋一個歸宿,作為現代的解說,其實與古人心無異致,吳興國導演的、主演的以及張大春編劇的雖是搖滾新派京劇,骨子裡仍然充滿中國人對權力鬥爭的哀戚。
說的是一個壓抑的故事,演的卻是脫拔的方法,搖滾、嘻哈舞、艷衣華服、京腔的唱念做打一一被搬上舞台,一眾年輕演員以跳脫的演出,為京劇帶來一番新生氣象: 輕狂、自在、朝氣勃勃,亦暗自反映年輕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承傳,如以街舞混入,與梁山好漢的市井身份配合得很,不忘江湖氣的豪爽。無可否認,服裝的設計比上兩輯的《上梁山》、《忠義堂》更大膽創新,更不拘一格,令人有日本「視覺系」的中華風再演繹之感,即使是「寇」,也不見落泊草莽,反而載歌載舞,仿若嘉年華一般。另外,宋徽宗的一身龍袍繡有瘦金體字帖,令這個藝術家皇帝的形象更活靈活現,也以不相稱的衣著風格幽了朝廷一默。至於音樂方面,吳興國找來流行搖滾歌手周華健製作10首主歌、14首配樂,張大春則負責擅長的詩詞,可見中國詩詞的平仄押韻、搖滾電音的強烈節奏、京劇的唱腔有一些共同的元素,導演把這些重疊的元素抽絲剝繭,去蕪存菁,足見導演於多個藝術領域的識見造詣。
縱觀中國四大小說,《三國》的終局是「三國盡歸司馬氏」;《紅樓》是賈家崩落、寶玉出家看破紅塵;《西遊》是比較好,西經取到了,但革命份子孫悟空最後被招了安,成佛去了;而《水滸》更悲,想被招安又招不成,即使將把梁山上的「替天行道」大旗改為「順天護國」,且辛辛苦苦平三寇,最後卻成了第四寇,「蕩寇」也就是蕩了自己的寇。四本小說其實都有反抗的元素,可結局都是反抗不了。看到了這種中國歷史文化的苦悶局面,《蕩寇誌》以革新京劇為假托以明志,故原著中曲折的情節、精微的人物心理描寫均變得不明顯,因故事涵蓋了原著48個章回,取焦式的取捨也甚為明智恰當。一雪壓抑沉重的經典,代以多加搞笑元素,如以廣東話混雜英語,以玩具拍手取代刀槍,用以戲謔《蕩寇誌》中深埋的荒謬,也嘗試將劇場拉入現代人的思維處境。
把悲劇當荒誕劇來演,其實需要相當大的勇氣。英雄總是悲壯的、總是要犧牲的,而且最好是為朝廷而死,美其名為報效朝廷。宋江走不出這種思維的困窘,服毒身亡,這是傳統文化壓下來的餘毒。劇場演出宋江的死,去除了先前戲謔的風格,回歸沉痛的正經八百,是為哀悼,始終挽回了傳統英雄的悲劇形象,是回應了觀眾的期望,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論? 至於,燕青出走梁山泊反而覓得好收場,好漢不甘為腐敗的朝廷作鷹犬,互為對比,不啻諷刺了宋江迷戀廟堂的執著愚忠,令人看得心傷。
衝突的是形式的革新,也是人與世界的磨合,所謂「寇」不就是一眾梁山泊好漢的位置,蕩去了也就別無安身之處。說起京劇,說了那麼多年仍然是梅蘭芳,也是一個悶局。傳統可以是包袱,如果不放下來找尋寶藏,只會背得一身重。導演吳興國也同樣地看到了自己的位置,苦於京劇的難尋出路而另求變新,不甘心落入傳統的歸屬,希望找到自己的路,同時以梁山泊好漢為自況,警戒自己,警戒世人。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