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具有法的意義的倫理性的愛,這樣就可以取消愛中一切倏忽即逝、反覆無常和赤裸裸主觀的因素。」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
「婚姻只有在開始時是自由的,而婚姻的維繫則是身不由己的,取決於我們意願外的東西。」
──蒙田《隨筆》
《我們結婚了!非常突然……》是荒謬與日常的合體。劇作家平田織佐讓演員飾演家庭裡的四位成員,在一個普通家居的場景中,以日常語言溝通。這種日常性是平田提倡的「現代口語戲劇理論」的其中一個特色。不過,《我們結婚了》的戲劇情景卻是荒誕的:兩位主角一覺醒來發現雙方突然成為了夫妻。平田坦言這是卡夫卡《蛻變》所設定的處境,甚至在劇中透過角色之口表達出來。這齣劇主要由對話所組成,話題若非有關「突然結婚」的澄江和昇平,就是有關即將離婚的春子和義男。雖然對話是平常的,但皆由一特別的事件所引發,劇作家藉此嘗試探討「婚姻是怎麼一回事」的問題。
雖然平田提倡的戲劇語言風格以「富生活感的口語」、「演員背台說話」和「台詞音量太小」等有礙觀眾接收的特徵見稱,從而營造一種真實感,但觀乎這次演出,上述特徴卻不明顯。即使有時演員背向著觀眾,也沒有故意使用聲音重叠或壓低聲量等方式講對白,觀眾還是能聽得清楚(大概是因為演出場地小)。另外,他們說的是日語,相信大部份觀眾都是靠字幕來了解他們的對話,那麼即使他們壓低聲量也不會妨礙接收。字幕造成的另一效果是,對白被譯成中文書面語,而不是粵語,那麼平田有關「日本口語」方面下的功夫也許會被語言差異和轉譯過程所抵消了。在這樣日常的場景中,編劇也添了不少引人發笑的情節, 總體印象就像在看電視處境劇,只是場景設置在日本。
既然在表演風格方面,觀眾大概不會察覺到有甚麼特別之處,那麼他們的焦點就會放在戲劇內容之上。與其說平田要探討甚麼是婚姻的「本質」,不如說他嘗試表達「婚姻不是甚麼」。因為婚姻可能是沒有本質的,可能甚麼也不是,那麼與荒誕劇的性質是相通的。澄江和昇平一覺醒來便「結婚」了,但「結婚」是甚麼意思?法律上,他們並未註冊;他們本來也沒有談戀愛,甚至不是好友,只是即將離婚的義男和春子各自的弟弟和妹妹;他們「一覺醒來」也沒有意味著他們發生過性關係;他們當然也不是封建社會中兩個家族配婚的對象。那麼這種「婚姻」只是一個空殼。現代社會中有關婚姻的各種涵義,包括法律、戀愛和性關係等,在劇中皆由幾個角色的對話中得以澄清和追認,離不開「如果是夫妻的話就應該有這樣和那樣的行為和特徵」的模式,把開始時只有空殼的婚姻填充內容。
這些「應該怎樣怎樣」的特徵大概就是劇作者嘗試質疑的地方。劇本中有不少篇幅涉及夫妻如何一起生活的問題。婚姻似乎等如兩個人決定離開自己本來的家,結合起來組成新家庭,一起生活。就這一點,春子就曾經說到一個人結婚後就應該把自己的夢想放下,為了家庭而妥協,因而批評婚後第一天仍堅持寫小說的昇平不負責任。昇平還未算是一個成功的作家,兼職當教師,其餘時間寫小說,家中放了不少文學作品。澄江不認同親姊,說她和丈夫協議好了新婚期間讓雙方保持本來的生活方式,慢慢適應。不知道平田是否透過昇平的角色而有點夫子自道,但就這一點有關婚姻對個人生活的影響,描寫是頗為負面的。就個人而言,婚後總有點犧牲,並沒有讓生命更豐盛,反是一種逼人「向現實妥協」的事情。加上義男和春子無可挽回的婚姻,婚姻被演繹成一種無謂的、不知所以然的事情。義男和春子之間的共同經歷語焉不詳,離婚的原因也沒有確實地被表達出來,就像昇平和澄江的婚姻那樣偶發和空洞。雖然戲劇風格很寫實,但兩個主角的「突然結婚」是超現實的,不符合一般人所理解的「婚姻」的定義。昇平和澄江的婚姻純粹是一種頓悟,一種自身和雙方有默契的共同確認。這樣的婚姻成了不由自主的、被劇作者拋擲而至的存在境況。
問題是,這種探究有多大意義?或許很多人所觀察或體驗的婚姻生活都有感到「無謂」或「荒謬」之處;對很多與婚姻相關而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因素,例如愛情、性、共同生活與個人願望的衝突……等等,都會感到疑惑和困頓。雖然不同人的經歷分殊甚廣,但這些體驗都是實在的,而非空洞的。平田所設計的「婚姻」卻是預設的,概念上沒有滿足任何實質條件的純粹處境──除了主觀意識的確認。但世界上並不會有婚姻是這樣偶發的、被預設的共同確認,而是由某些原因所引致。不是說「現實世界沒有的,戲劇世界也不可有」,而是這種「婚姻」在概念上太過空洞,而致於僅僅成為了一個符號。譬如說,兩個人確認他們之間有M這種關係,但為甚麼他們會建立了這種關係呢?答案是「沒有」,這關係是預設的,雙方之間認為有,便有了,然後才去想像M這種關係意味著些甚麼。而M其實可以是任意的一種關係。既然是荒誕劇,這種空洞有甚麼問題?卡夫卡《蛻變》的主角一覺醒來變成蟲,也是作者預設,亦無法解釋的。不過,「變蟲」只是一個隱喻,引申出一個荒謬的處境,而非如《我們結婚了》中的婚姻,是故事的主題,也是一個日常生活的境況。卡夫卡的讀者不會深思實際上「變蟲」的問題,但平田的確意在透過此劇探討觀眾日常所認知的「婚姻」的問題。
那麼,當平田把婚姻概念掏空時,雖然把這題目「陌生化」,從而引發思考,但這設計也同時妨礙了人們對同一主題之深思。劇作者做到的僅是闡釋其預設:「既然婚姻是荒謬的,它就是如此這般荒謬的」;鋪展開來就像舞台上的榻榻米一般平面而單薄,在無法再深入下去的時候,便戛然而止了。但為何婚姻就是荒謬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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