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號 看不見的機制-論刪禁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自由之身,如何可能?——評《思想伊戈:百年春之祭》
文:甄拔濤

 

既然名為《思想伊戈:百年春之祭》,即是說艾甘.漢準備穿史達拉汶斯基的鞋。入場前我懷抱疑問,究竟艾甘.漢會怎樣處理祭典的現代意義?一百年前,史達拉汶斯基自言,創作《春之祭》時,最感興趣的是,在一場異教祭典中,被挑選為祭品的少女如何跳舞至死。還有,百年前的《春之祭》中,最暴力的一場是十一位少女合謀圍繞其中一個跳舞,意即讓她成為祭典中的犧牲者。這位少女,一百年後,會遭遇甚麼樣的命運?

艾甘.漢開首便以收攝人心的方式帶引觀眾進入祭典。場規播畢,觀眾席依然燈亮,大家正在期待甚麼將在台上發生時,一聲男性獅吼震懾全場。這一下獅吼,既斷絕觀眾與外界聯繫而真正進入劇場的祭典,亦具有當頭棒喝或金剛怒目(雖然只是聲音)的宗教意味。緊接著一個男子在黑暗中精神錯亂般地喃喃自語著:「神說,獻上你的兒子。」明顯指涉舊約聖經中亞伯拉罕的故事。艾甘.漢借此將百年後的《春之祭》設定在深受基督教影響的現代西方社會中。

人類社會自古以來從不缺乏尋找替罪羊的機制,獻祭中的犧牲者便是替罪羊。然而,相比製造替罪羊的產生機制,艾甘.漢對替罪羊走過的歷程更感興趣。觀眾很快便看到塗滿白粉的、身形矮小瘦弱的東方女子便是替罪羊了。替罪羊先是受壓迫,後來男子為救她而犧牲。但被選為祭品的少女只是起初對男子稍稍同情,後來更成為加害者的一員;先是袖手旁觀,繼而施以壓迫。

艾甘.漢自言在這個作品中,最關心的還是身體的自由。偶然,舞者互相交替地踩著對方的腳掌。踩著你的腳(即我們所說的抓著對方痛腳),你便不自由了。這反覆出現的舞句,簡潔有力,而且意象深刻。然而,受害者脫離自身的行列,就能得到自由了嗎?選為祭品的少女與女祭司(權力中心)數次各自從台的另一端走向彼此,衝突永遠差一步便發生。蓄積已久的開戰氣氛,讓觀眾期待少女挑戰女祭司。來到最後一刻,女祭司竟脫下素白而華麗的頭紗,給少女戴上。要受害者徹底失敗,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讓她變成你了。少女沒有拒絕,欣然接受,與男助手一起隱沒於黑暗中。這時,我們想起,女祭司在權力中心時是如何的不安,而少女將會踏上這條路,身體再難言自由。艾甘.漢這樣的視角,自然讓我聯想到他身處倫敦所思考的社會議題,以色列猶太人的右翼分子,由受害者成為加害者的歷史過程便是一例。

 

艾甘.漢深植卡塔克舞,並善用東方舞蹈,向來是其作品特色。今次,他運用蘇菲旋轉,又正好與內容結合,蘇菲旋轉力求從人的不止轉動中尋找個體最自由的狀態,是艾甘.漢思考身體自由的最好表率。舞者能量貫滿,從頭到尾狠狠攫住觀眾專注。艾甘.漢式的靜止與舞動中間的張力,也因為舞者的高水平表演,而得到精準的執行。


此劇邀請了涅廷.索尼、喬斯林.普克及本.福斯特三位音樂人共同重新編寫音樂,只引用了史達拉汶斯基的部分樂曲。三位樂人展現了很強的界定能力,震撼的開場曲瞬間將觀眾攬入劇場,便是一例。服裝設計中野美希江恰如其分地展現舞者旋動的美態,而且她的作品十分漂亮。《思想伊戈》的畫面設計相當出色,其中利用底幕的強烈反光塑造黑色躁動人影及地方天圓小動物的兩場尤為深刻,隱隱透現中國水墨畫的韻味。

在演後座談會中,一位觀眾質疑《思想伊戈》並不成功,因為沒有觀眾憤而中途離席,意指其不似百年前的《春之祭》般挑釁。一百年前,史達拉汶斯基邀請尼金斯基編舞,尼金斯基一下創造出現代舞的未來方向,觀眾、評論群起攻擊,但也有一些有識之士如羅丹及普魯斯特等對《春之祭》欣賞有嘉。在現在這個世代,觀眾好像甚麼也看過了,舞台可以包容的範圍好像無遠弗屆,挑釁也很容易被消化,這種情況,不就是女祭司為祭品少女加冕頭紗的處境嗎?任藝術家如何挑釁,最終必然會被消磨、吸收、溶化,消失於歷史積塵的一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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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伊戈:百年春之祭》
演出團體:艾甘.漢舞蹈團
評論場次:2014 年 3 月 6 日,晚上8時15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作者簡介:劇場編導,前進進新文本工作室成員。
照片提供:香港藝術節(©
J Louis Fernandez, Richard Haugh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