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過去的你,便無今天的我」,或許,這就是鄧世昌劇編本人、劇中歷史人物鄧世昌和中學生鄧寬(三位一體)的寫照心聲。我之所以成為今日的我,是由於過去我曾經做過的種種;如今茁壯成長的蘋果樹,其實是當年播下的種籽。但當年的種籽早已不復見,這就是代表命運和時間的「業」(無論是好是壞的造業)所帶來的因果。所以,如果說劇中逃學的鄧寬與校內的衛老師,是個人內在與社會機制的二次元對立矛盾,倒不如說是探求個人成長和自我存在價值的一次口述「歷史/講古」較為貼切。
到底在說哪個鄧世昌
一個不甘被辱的學生鄧寬逃到荒島洩忿,一個以激將法教育的歷史老師衛 Sir 死守在校內,很明顯編劇是以非寫實主義的角度來寫。試想想,我們那個年代(八十年代?)是多麼尊師重道,學生與老師的界線是壁壘分明。反觀現在,學校淪為托兒所,老師們成了日間保姆,家長與學生成了消費者,作育英才變成消費教育。
把劇中的人物情節跟現實來個對照,如果現在的學生受辱一定會向校方投訴,再激進一點不是看不開在學校自殺,就可能是潛伏校門斬殺老師,抑或是到班上大開殺戒。但弔詭的是,劇中的鄧寬只是逃離到荒島玩自閉,而且個人彷彿還進入到有點瘋癲的境界來自我療傷——不斷的自言自語和把玩跟鄧世昌有關的歷史人物的剪影戲。鄧世昌是真有其人的歷史人物,他是甲午戰爭黃海戰役的將領,對抗列強保衛國家從而令到鄧寬感到無比光榮。觀眾看到鄧寬有多投入和了解鄧世昌的黃海戰史,便了解到他心靈有多受創傷和鬱結。你看他篤定自己是鄧世昌的兒子時,還無懼寒風邊說邊脫掉七件外套時有多亢奮,這通通都是反常的心理表現狀態。以上種種的虛幻手法會容易令觀眾覺得鄧寬的世界是這麼抽離,但這狀況外的心理狀態卻又不時被電話鈴聲插入打斷拉回現實。另一方面,在學校的衛 Sir 其實是很擔心鄧寬的,通過同袍 Miss 朱和學生阮嘉卉的對話,一邊反思學校的教育制度和精神對學生的壓迫,同時,又感慨自己為人師表的不足和為難之處,對於應否尋回鄧寬的態度顯得十分彆扭。
然而,玩味的是編劇鄧世昌跟劇中的歷史人物鄧世昌是同名同姓,這樣的設計到底是無心插柳還是別有用心?你看,整齣作品從沒有父母出現過,也沒有人有尋回兒子的意欲,充其量只有衛 Sir 和 Miss 朱,當然還有他的好友阮嘉卉。父母的缺席對孩子日後的成長是影響深遠的。我有個猜想,歷史人物鄧世昌與學生鄧寬的關係其實是幌子,兩者著實沒有甚麼大的聯繫。相反,編劇試圖透過兒子鄧寬去讚揚/肯定鄧世昌,兒子又透過對父親的崇拜而得到自我存在價值和快感,甚或乎鄧世昌借鄧寬之口控訴他對港式的高壓教育之不滿,於是構成了過去/現在/真實/虛構/兒子/父親/你/我互相指涉,到底這是個循環還是推衍?父親在家代表權威,是家庭的精神領袖,是孩子的巨人、仰慕和模仿的對象。然而,劇中好像沒交代過鄧寬的父母,他給我的印象是沒人理會的孩子,就這樣我猜想,歷史老師衛 Sir 便很自然成為鄧寬情感轉移和被崇拜的對象。可是,衛 Sir 當眾羞辱(編劇說這是另類的教學法)鄧寬「果啲平庸,平平無奇,一無是處嘅廢人表表者,就係你喇」,希望對一些懶散的學生施以壓力令他們成長。然而,我納悶,如果這真的是一個學生以逃學的方式對抗刻板的教育制度,那麼,劇中出現的反地心吸力蘋果是否又是一種抗衡的隱喻?宣傳撰文寫著「一個當代憤青,冒險逃離校舍。抵抗自然定律,堅拒歷史重演。你和我在地球停止轉動前不可不看的
成長野史」。
蘋果的隱喻與頓悟
劇中多次出現的蘋果,有牛頓的蘋果、有反地心吸力的蘋果,還有魔幻的蘋果雨。憤青是鄧寬,很清楚,但如何解釋「抵抗自然定律,堅拒歷史重演」?自然定律是否指向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堅拒甚麼歷史的重演?是堅拒填鴨式的教育制度還是在港式教育下受壓迫的學生?蘋果作為劇中的象徵物,編劇賦予特別的涵意,實在有太多的自行聯想。蘋果有慾望、誘惑、甘甜的象徵意味。對於有宗教信仰的朋友來說,蘋果是令阿當和夏娃產生貪嗔痴愛恨惡憎的「元凶」,也就是說從咬第一口那天開始,人類便染上人世間的醜陋惡習。牛頓在蘋果樹下被砸而發現了地心吸力,可劇中的蘋果卻反自然定律向上彈,編劇是否在說明有些事縱然是定律,但是仍會有例外的機率存在;世界上唯一不變的事就是「變」的本身,生命就是一直在改變、進化、循環不息地進行生死交替?這樣的解釋,或許可套用在舞台設計上。
舞台設計分割為二,教員室與荒島連繫,中間隔著一個書架,書架上的後方便是樹。這是否隱喻「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知識傳承轉化是這樣循環不息?致力教學多年的衛 Sir 最終被無情的校長(邵美君聲演)強行辭退,這對衛 Sir 本人是很諷刺卻也是個解脫,因為在制度和教學中不能作個平衡,由滿腔熱血到營營役役也捨不得,現在是有點不甘卻算是鬆了一口氣。鄧寬離校在荒島的日子,衛 Sir 本人對自身的教育生涯反思過多少,鄧寬又是否明白衛 Sir 的用心,而鄧寬又在甚麼時候忽然頓悟,其實也交代得不太明確清楚,總之就是「忽爾明白了」。「歷史」的存在價值和功能應該是借古鑑今,但縱然是前車可鑑人類往往總是重蹈覆轍。可是,過去的歷史甚至是記憶從來都不是答案,相反為現在帶來更多尚未解決的問題。鄧世昌(編劇本人)/鄧寬在他過去存活中經驗了甚麼?他們要追悔、懷緬、補救過去自身的一切嗎?愛因斯坦曾這樣說:「過去、現在和將來並無分別,只是幻象而已。」在空中飛行的蘋果,或是上天下的蘋果雨,是現實中的荒誕,也可以是荒誕中的現實。劇末,一道刺眼的強光閃過,彷彿太空船接走了鄧寬和衛 Sir 他們,不知帶著他們到未來還是回到過去。
我時常在想,過去與現在不一定只在這特定的時空發生,平衡時空裡極有可能還有另一個我,即你未知的自己在存活著經歷著。
結語
《鄧世昌的歷史故事》和《金魚之島》乃同是「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新戲匠」系列作品,當中無論是反地心引力的蘋果,還是金魚缸中的金魚的象徵符號(symbolic sign)似乎都凌駕在內容情節之上,觀眾很容易被這些特別的符號吸引,可是個人認為新晉的編劇朋友還是可以把專注力集中在情節編排和推進上,這樣整個作品才會顯得比較穩紮充裕。個人有感,兩劇的男女主角都在追溯自我存在價值和家庭精神涵意,由此可見在物慾橫流充斥著資本主義的發展時代,家庭和父母的角色對下一代依舊重要,可是他們亦逐漸喪失其原有的功能。青年人心中極大的憂傷演變成蛻變的潛力,從至痛到至極,我們這一代人彷彿要進入樹根深處來體驗自我和修行。
《鄧世昌的歷史故事》
演出團體:香港話劇團
評論場次:2013 年 12 月 8 日,下午 3 時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作者簡介: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聯同香港話劇團合作,透過「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培育劇評接班人,推動劇場全方位的發展.今期 Artism Online 刊登一篇由計劃導師鄭威鵬博士(小西)和曲飛先生選出的學員優秀劇評文章。
照片提供:香港話劇團(©Ourtime Phot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