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號 看不見的機制-論刪禁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意猶未竟:香港藝術節《茱莉小姐》
文:謝東寧

 

《茱莉小姐》是瑞典劇作家斯特林堡,於 1888 年寫下的自然主義悲劇,單一場景、三位演員的文本,劇中關於人類社會階級、性別、遺傳、金錢……等觀念問題的探討,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讀來,仍然歷久彌新;而這也是劇作家在現代主義萌芽之初的十九世紀,就能穿透所謂社會發展結構的本質,看到繾綣其中所滋生的人性扭曲陰暗面,成為現代主義戲劇的先驅之一。

這個劇本的本質,是探討人與其生存之社會。在本屆「香港藝術節」演出的《茱莉小姐》,是南非裔的加拿大編劇/導演艾瑤.花柏,所改編的一個極為特別的版本,她將十九世紀歐洲場景整個搬到當代的南非,精心巧妙地將大部分的劇本元素平行移動;編劇將原本發生在仲夏夜,伯爵家廚房的廚娘、僕人與小姐之(爾虞我詐)三角戀情,改編為南非廢除種族隔離制度後的自由日,莊園的黑人廚娘母親、工人兒子與白人小姐之黑白戀情無法容於社會的故事。

一進劇場看到舞台煙霧瀰漫,場景是南非沙漠地帶加魯的一個農莊廚房,地板是一層厚厚紅土蓋上窯磚的平台,還冒出一株被砍掉的大樹樹根,繃裂磚土繼續在這地板上屹立著;右上排列著整齊長靴,還有一個晃來晃去的空鳥籠,前者是僕人約翰努力為其主人擦鞋的權力象徵,後者以籠子與籠中鳥,隱喻僕人約翰及小姐茱莉逃不出社會為他們所設定的位階。戲的開始是由穿著白色衣服的黑人傳統音樂家隆格莎,她不說話、不時緩慢地在舞台穿梭吟唱彈奏,擔任黑人家族的幽靈(原劇本無此角色),一旁也坐著兩位現場演奏的音樂家。

這個家族幽靈與廚娘母親克莉絲蒂、僕人兒子約翰,及整個廚房空間,構成了現實的南非黑人,其世代承襲的奴隸制度處境;而莊園小姐茱莉是闖入者,她在慶祝南非黑人解放日這夜,闖進了奴僕工作的廚房,更闖進了白人與黑人無法談戀愛的社會禁忌,她與約翰在這夜發現彼此相互愛戀,然後劇情大致順著原來脈絡,只是阻礙在前的,是種族隔離的這塊鐵板,最後發生了茱莉自盡的悲劇。

在原劇本的兩人關係,是社會位階低(僕人)、性別位階高(男性)的約翰,和位置剛好相反的茱莉,前者想要往上爬,利用手段欺騙茱莉相信他所描繪,兩人攜手逃出伯爵家後可以建立的美麗新世界,而後者在愛情剛受挫後,企圖找到另一個安全的婚姻關係,而行動之前兩人對於全劇的各項主題,進行了一連串的辯證,最後還是抵抗不了家族名譽的這頂權力大帽,已經和約翰發生關係的茱莉(懷有血統不純正的下一代),選擇無法回頭的自我毀滅之路。

 

而此次版本的設定,少了欺騙是兩人相互的真誠愛戀,反而是僕人約翰不敢向小姐表白,以及年輕男女血氣方剛,衝動激情過後的相互悔恨,編導用單純的種族隔離,取代了原來對於貴族制度,及貴族制度所代表的資本力量之探討,還有這些觀念制度形成的背後,達爾文進化論所代表的物競天擇,以科學為信仰的人類進化論。

編導選擇了較淺顯易懂的方式,主題集中在話題性十足的南非種族隔離,將《茱莉小姐》放在「後殖民」的正確位置上,以充滿地方色彩的包裝(包括音樂上的表現),來重新詮釋這個西方現代主義經典。特別是在演員的表演,黑白年輕戀人動能十足,甚至有少許舞蹈劇場的模樣,重點是在加強語言及其可以外現的肢體表現,所以原來單調的語言辯證,成了滿場飛舞的身體動能,加上導演刻意安排的裸露、性愛及暴力血腥,整場演出某方面,或許也更符合了斯特林堡在劇本前言,所希望達到「大眾劇場」之當代面貌。

經典如何詮釋編導當然有其選擇,但無論如何,劇場演出還是必須追求當下的真實,筆者認為本劇演員表演方式稍嫌誇張,表演過於追求外在的符號意義,少了些關於內在的心理寫實刻畫。而劇本改編後簡化的辯證關係,也使得演員的表演缺乏著力點可以琢磨,所以種族隔離的主題是既強化了改編的力度,但過分強調也限制住了真實的人性內在情感,而這份真實情感的現場傳達,更是今日劇場唯一能夠跟諸多媒體抗衡之處。身兼編導艾瑤.花柏的南非版《茱莉小姐》,除了話題性、娛樂性之餘,還是少了斯特林堡更想深入探討的,人類以科學進步價值所建立的社會制度,與所謂分工階級觀念下,生存的壓抑與扭曲的人性慾望。最後,雖然是意猶未竟,但對於一齣極容易掉入通俗劇圈套的《茱莉小姐》而言,這次的改編還是相當具有可看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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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小姐》
演出團體:開普敦大學百士達戲劇中心
評論場次:2014 年 2 月 18 日,晚上 7 時 45 分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戲劇院

作者簡介:「盜火劇團」團長、「壞鞋子舞蹈劇場」藝術總監、國家文化基金會「藝評台」駐站藝評人,表演藝術文章發表於港、澳、台各媒體。
照片提供:香港藝術節(©Mark Wessels, Rodger Bosch, Murdo MacLe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