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理上,香港位處亞洲中央,乘飛機到首爾跟到吉隆坡需時相約。但在尋找可與之角力的文化夥伴時,我們似乎偏好向北望,望向日本南韓;向東望,望向台灣;或極目遠望,望向歐美。筆者也不例外。近期在馬來西亞吉隆坡住了三個半月,對這邊的表演文化、特別是小型演出認識多了,發現老話還是對的:不認識,所以不接受。主觀的狹隘有時真的很幼稚。
有限的政府資助
馬六甲表演藝術節的主要演出場地:St. Paul's Hill 上的古蹟教堂。 馬來西亞的保守政治勢力自國家獨立以來一直執政,直至近年才見反對派勢力抬頭,所以難免文化資源一直集中用於弘揚傳統馬來及回教文化。從在吉隆坡的「文化宮殿」Istana Budaya 駐場的藝團分別為傳統音樂、傳統舞蹈,以及管弦樂團,可見一斑。在巴生谷區域(即吉隆坡和其周圍的雪蘭莪屬市鎮),沒有任何官方藝術製作或行政經費可供申請。國家文化及藝術部(Jabatan Kebudayaan DanKesenian Negara / National Department for Culture and Arts)可能提供一些支援,但相比起香港的「康文署」和「藝發局」直接向藝術家發放現金資助的做法,在馬來西亞要以當代表演藝術維生似乎相當困難。在現代舞圈子,大部分人從事與藝術無關的全職工作,小部分則擔任舞蹈教師,然後把收入用於舞台製作。故此,嚴格來說他們不是專業編舞,而很多時舞者是無償演出的。
Kuala Lumpur Performing Arts Center,由廢置火車站改建而成。 無疑沒有政府資助令創作人面對財政壓力,但香港的受資助團體何嘗不面對壓力:資助額低、票房慘淡,還要迎合撥款單位的衡量標準,以求獲得下次的資助。在這方面,馬來西亞的朋友背負的包袱便輕得多了。以我看過的小型演出為例,最少座上客的一次是只有六名觀眾及兩名記者的即興舞蹈(舞者及現場音樂演出者共九人);有自詡為「結合日本摺紙藝術與現代舞的互動舞蹈」卻實為「劇場災難」的製作;也有用廣東話說就是「唔知想點」的小作品;當然也不乏水準之作。且不談個別作品的優劣,他們作為整體展示的是率真的勇氣。沒有必須考慮的遊戲規則,作品可以「胡來」,亦即是百花齊放,自由灑脫,不囿於形式技巧;演出者亦投入享受在台上的時間。真正的考驗,是如何從自由中保持自律,提煉出動人心弦的創作。香港近年的演出漸漸變得似曾相識,票房考慮讓我們選擇安全的決定,資助額是因循之路的路標。筆者仍然認為政府在支援藝術發展方面責無旁貸,但如何在撥款前穩守藝術創作的尊嚴,則是資助提供者、藝術家、觀眾和藝評人的共同責任。 誠然,不是每個馬來西亞藝團都是一窮二白的。葉忠文任藝術總監的「共享空間」(Dua Space),美學詞彙是帶明顯中國符號的現代舞,舞團主要收入來自商業演出。2013 年 11 月演出的《萬象甲骨》,以書法入舞為賣點,同時向本土華人書法家沈慕羽致敬。筆者在吉隆坡表演藝術中心(Kuala Lumpur Performing ArtsCenter)劇院看的最後一場演出,幾近滿座。另一個滿座的演出是由「壽板舞踏祭」(Nyoba Kan International Butoh Festival)的《千手羅漢》。壽板舞踏祭藝術總監李瑞強曾數次來港演出,香港觀眾可能對他那全身塗白的造型印象猶新。看罷這兩台作品,有感創作之純粹與觀眾口味之間那永存的矛盾:我看台上演出有著隔靴搔癢之感,但明顯不是「舞台死硬粉絲」的觀眾(佔大比例)卻興奮不已。對兩位藝術總監來說,演出展現的藝術選擇是計算還是妥協,我不得而知;應該追求最多的掌聲還是夾雜致敬與辱罵的台下反應,在香港劇場中也一直被爭論不休吧。
都市發展,地產商,表演空間
位於中產住宅區的 Damansara Performing Arts Center (DPAC),設有鏡框式及黑盒劇場。吉隆坡都市近年高速擴張,十年前還是村落的地方已發展成新興的中產住宅區。這些新區有明顯的士紳化痕跡,與其他「前輩城市」一樣,「前衛藝術」(真實意義上的還是感覺上的皆可)同樣被用作士紳化催化劑。撇開士紳化的文化意義不談,這趨勢卻為吉隆坡的獨立表演藝術家提供了新的演出場地。由於地方大、公共運輸網絡不完善,加上天氣炎熱,中產家庭比較樂意開車到同一地點同時吃、喝、買,以及思想提升。與其不斷要想出新點子或投入大量廣告費,地產商很樂意在商區內加設小劇場,既可讓租賃者分擔吸引人流的責任,又能以藝術活動為商區製造高格調的氛圍。在靠近吉隆坡會議中心的「Publika」,商場內有商業畫廊及創意工作室的專層,Black Box 劇場和展覽/多媒體演出用的 White Box。而被 Damansara區新型住宅大樓環繞的 Damansara Performing Arts Center,更設有藝術總監一職,專責兩個演出場地的使用情況。雖然還是要付場租,而且設備只屬一般,但這些私營場地為小型演出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藝術家亦可嘗試以不同形式與地產商合作,彌補缺席的政府資助。例如之前提及的李瑞強便在「壽板舞踏祭」期間在Publika 舉行相片展。
順帶一提,吉隆坡有好些私人舞蹈學校附設有演出場地,可供外借,筆者到過的Fonteyn Studio Theatre 及 Actors Studio @ KuAsh Theatre,便分別可容納約八十名及二百名觀眾,適合設計簡約的演出。
多民族文化
馬來西亞的三大種族是馬來人、中國人和印度人。市民在生活上恪守自己的價值及習俗,同時包容其他文化。你可能在並排的數條街道上找到回教廟、印度廟及關帝廟。這兒公眾假期很多,不同民族共同慶祝各種節慶。然而劇場演出卻是涇渭分明,也許由於參與藝術分享不能止於承認其他文化的並存,而是要投入共鳴,故此藝團成員和觀眾傾向屬於同一種族。相信與教育制度也有關,因為各種族兒童分別上馬來學校、華文學校,和印度學校,自幼接受在語言等方面不同的學習重點,形成了「民族主義」的觀眾群。藝術家們也明白如果能突破種族界限,將有助提高小劇場的觀眾人數;但以筆者看過的一個小型劇為例,演出是半英語半馬來語,英語演出算是吸引教育水平較高的本地人和我這群「非我族類」,然而當內容涉及政治民生時,演員便以馬來語演出,沒有任何字幕或場刊解說。在現代舞圈這情況可能稍佳,但例如小型現代舞團「雪隆廣青舞團」(Kwang Tung DanceCompany),成員全為華人,就最近一次演出 Island 所見,華藉觀眾佔大多數。
馬六甲表演藝術節
已經進行到第五屆的「馬六甲表演藝術節」(Melaka Art & Performance Festival/ MAP),2013 年 11 月 22-24 日,在世界文化遺產 St Paul’s Hill 及周邊地點舉行。MAP 是一民間自發的藝術節,原則上抱著「來者不拒」的精神,不予演出者薪金,亦不設門票,演出者只要願意遞交建議書及自行負擔(或向資助團體申請)住宿,便可在藝術節演出。三天的節目包括在古蹟教堂內的「舞台」演出(其實並非正式舞台,只是觀眾和演出者的位置被限定罷了)、環境舞蹈、電影欣賞,討論會及工作坊。演出類別倒不是那麼容易界定,有加入了現代元素的傳統舞蹈、混合戲劇及舞蹈的形體演出、一人 talk show、走神、相片展,各適其適。演出者來自五湖四海:澳洲、法國、英國、印尼、印度、新加坡、日本、新喀里多尼亞、泰國、越南等。這裡是條真正的木人巷,演出作品具濃厚實驗性,主辦單位(MAPFEST)只提供有限的藝術和技術支援,開放的場地讓人隨意進出,見真章的就是能否留得住觀眾把演出看完。
五年來,MAP 成功打響名堂,國家旅遊局(Ministry of Tourism and Culture Malaysia)成為贊助團體之一,有好些藝術家得到自家政府資助來參加,澳洲墨爾本大學的藝術支援組織 Asialink(of The University of Melbourne)更派員到場觀
察。 然而名氣帶來了好些問題:首先場地由於是古蹟,不能隨意改動,觀眾席大小受制,現已容不下愈來愈多慕名而來的人士。擠不進的好奇觀眾或者會從外探頭張望,有的甚至橫過演區,影響演出。亦由於 MAP 對演出申請,原則上是全數接納,要在三天內「安置」所有演出者,每節演出便變得冗長;加上希望藉 MAP 打響名堂的年輕藝術家帶來的節目良莠不齊,影響了 MAP 整體形象。有份演出的藝術家及觀眾都認為,MAP 的理念令它成功,但成功可能迫使它放棄理念:是否要引入甄選制度?誰有資格甄選藝術創意?民間自發的藝術節是否應該接受(更多)政府及商業資助?MAP 的精神與成就值得香港朋友參考,它如何從第一個五年走進下一個五年,相信也會為我們帶來啟示。
筆者在馬期間亦參觀了不少美術館和畫廊。有時難免會覺得馬來西亞的藝術作品傾向和煦悅目,未能衝擊思考,但也許這是因馬來西亞天然資源豐富而多樣化、食物不缺、燃油便宜、長年陽光及雨水豐盈;雖然人民對政權及民族之間不平等地位有抱怨,但國民性情大抵平和安靜。於是藝術家們感知的世界,色彩繽紛、靜謐閒適,帶有人文維度的溫暖。與我們慣常接觸的當代藝術相比,東南亞作品在以西方為中心的「藝術世界」仍然「身處邊陲」(近年新加坡政府在努力改變這狀況);我亦有感馬來西亞的作品批判性不強,也較少探索生命的陰暗面。確然這國家的政權某程度是建立在人為的民族矛盾之上,但似乎人民對種族的尊嚴更多是呈現為沒有歇息的對文化根源意義的思考。諷刺的是這種對歷史的本源觀念令西方覺得作品不夠「後現代」。香港創作在個人主義、本土主義的夾縫中進退失據,喜新厭舊的消費價值觀令我們羞於追源溯本,放眼這邊以沈厚文化為後盾、透現安然幸福的藝術作品,於我們,又有甚麼啟示。
後記:在馬期間我住在市郊一叢林茂密之所。在石屎中長大的我近距離接觸各種樹木花草、蚊蟲蛇蟻、猴子松鼠、老鼠蜥蜴,難免害怕,但也親證了大自然物種之繁多、形態及顏色之美,以及如何相生相剋地共享生存。古人觀察自然,產生了知識和藝術,找到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互聯網和排練室,又如何能比擬。這地方名為Rimbun Dahan,為馬藉建築師 Hijjas Kasturi 擁有;他與熱愛藝術的妻子居於此,以及成立藝術家駐場計劃,讓亞洲各地從事藝術創作的朋友與自然為鄰,在寧靜中捕捉其變化無窮的鮮活能量,感受生命之喜悅。
作者簡介:獨立文化工作者,主要從事編輯、藝術評論、舞台監製。「香港文化監察」核心成員。
照片提供:李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