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劇場遇上本地女性小說
文︰鄭政恆 | 上載日期︰2014年2月26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十年。寒。笑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荃灣大會堂文娛廳
日期︰23/1/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香港的小劇場演出和嚴肅文學創作,都具備獨立性、流動性或邊緣性,兩者之間應該有許多對話的空間,可是一直以來都沒有太多相遇,各走各路。其實在文學的範疇裡面,戲劇與小說都可以置身其中,可是在香港的實際環境中,大家都習慣將戲劇從文學領域中分開來。戲劇的呈現,主要在於演出;文學的呈現,主要在於出版,由於大部分香港的戲劇劇本,都沒有出版,所以兩個藝術範疇漸次分道揚鑣。

 

戲劇與文學之間要搭建起橋樑,就要仰賴改編,正如劇評人陳國慧在文章〈文學X劇場:談香港近年搬演策略的轉化〉中細緻梳理了三十年來,香港劇場界在改編方面的發展史,她指出:「香港當代文學(作家)介入本土劇場,到目前仍是以小型劇團的回應最為積極,而以97後為座標,改編、取材多於直接搬演;當中可見劇團在創作、選材、合作空間上的靈活性,使『香港』和『文學』的呈現更多元和立體,亦期望引起觀眾共鳴。」

 

這幾年間,浪人劇場及譚孔文踏出既定範圍,2010年時上演改編自舒巷城同名短篇小說的《鯉魚門的霧》,找來香港文學研究者陳智德擔任文學顧問,更將劇作帶到北京重演。浪人劇場及譚孔文持續改編香港文學作品,多次跟香港小說家董啟章的小說《體育時期》對話,分別發展成《體育時期P.E. Period青春.歌.劇》、《我的體育時期》,和《體育時期2.0》三個劇目。

 

《十年。寒。笑》是浪人劇場及譚孔文的新嘗試,這一次改編三位香港女作家的七個短篇小說,分別是韓麗珠的〈木偶〉(取自《雙城辭典》)、〈林木椅子〉(取自《風箏家族》)〈咬群〉(取自《雙城辭典》)、謝曉虹的〈假期〉(取自《雙城辭典》)、〈旅行之家〉(取自《好黑》)、李維怡的〈聖誕快樂〉(取自《短衣夜行紀》)、〈紅花婆婆〉(取自《行路難》)。

 

初看這個小說篇目,我覺得難度十分高,其中有兩個問題不易解決:首先,文學的抽象性和詩意表達如何轉化成劇場的表達?簡要而言,文學作品本身就是由文字符號組成,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透過理解和想像,將符號轉化成具體的形象。可是劇場作品本身的表現相當具體,文學的詩意和抽象性不容易有立足之地。

 

另一方面,文學的社會性內容或事件在劇場的空間中,會否變成幻象,隱身於黑暗中的觀眾只不過是事件的旁觀者,跟外在的真實世界毫無關涉?這一點連繫到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的理論,在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著述中已有深入探討。

 

我點出這兩個問題,並不是隨意湊合,而是有感於韓麗珠、謝曉虹、李維怡三人的小說特色。韓麗珠和謝曉虹的小說比較抽象,內容可能建基於真實,但經過文學藝術的轉化後,已高度抽象化,小說儼如一個個虛浮的夢境。李維怡的小說別具社會關懷,角色都有血有肉,活像街坊街里,難得的是,她對於社會議題的表達並不會口號化,也不會抽象化。

 

《十年。寒。笑》中,浪人劇場及譚孔文的劇場表達技巧,最大的特色就是運用畫外音(voice-over)或投影字幕(subtitle),例如〈咬群〉一段,幾乎是字幕交代為主,如此是保留了原文本的部分內容,可是幾乎沒有進行表達語言上的翻譯及轉化,更令人慨嘆香港戲劇界與小說界的對話,實在困難重重。

 

另一個特色就是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例如〈木偶〉、〈林木椅子〉、〈紅花婆婆〉三段,角色在台上自說自話(至少不像日常的對話),我們聽到他們內心世界的聲音,劇場成為了一個心理的空間,不太真實,而在內心獨白以外,似乎缺乏了其他舞台元素的補足,如〈木偶〉可能有點兒喋喋不休,〈林木椅子〉中演員的肢體語言有點貧乏,〈紅花婆婆〉的公共社會問題意識,變成個人的瑣碎的見聞回憶,幸而另一個改編自李維怡小說〈聖誕快樂〉的片段,鮮明地放大了反諷的批判味道,當然李維怡自己也在給浪人劇場的信中,站出來說:「創作和演繹上,總覺得有許多位置,可以更細膩、婉轉、含蓄一些」。

 

行文至此,想起兩篇文章,值得分享介紹,延伸閱讀。去年,劇評人小西針對室內歌劇《蕭紅》和話劇《走不出的雨巷》兩個演出,寫了評文〈舞台上的蕭紅與戴望舒  文學到劇場的改編之難〉,他說:「改編之難,首先在於篇幅。文學是文字的藝術,而文字的物質條件較少,無論是場面處置、時空轉移,還是進出人物內心世界,文學都遠比其他藝術類型自由和有彈性。」文中對兩個演出的評價,都比較負面,可見文學作品的劇場改編之路,實在崎嶇難行。

 

另一篇文章是董啟章的〈女性的雄辯〉,附於《十年。寒。笑》的演出場刊,分析三位香港女作家的七個短篇小說,一針見血。評論文章向每一位劇場觀眾介紹了當下香港女性小說的特色,似乎是劇場演出的契機,為香港文學界認清自身的面貌,不啻是一次良機,而對劇場界也是難能可貴的一次實驗。

 

就我粗略的認識,董啟章跟「前進進」和陳炳釗不止一次合作,甚至參與編劇創作,而香港劇場界有兩個團體特別關注文學,愛麗絲劇場實驗室聚焦外國的經典現代小說作品,《卡夫卡的七個箱子》較受稱許,改編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難度就超乎所想了。浪人劇場及譚孔文則關心香港本土小說作品,全力以赴,並不間斷,教人期待劇場界與文學界的對話,也可以滔滔不絕。


(原載於2014年2月22日《明報》)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聲韻詩刊》《方圓》編委。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三本。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