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世昌的歷史故事》為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第二擊的作品。其與《金魚之島》的核心主題相似,同樣圍繞青少年對自我的探問。《金魚之島》把主題置於中港的地域差異上進行探討,而《鄧世昌的歷史故事》則將自我的探問置於香港的教育制度以及歷史、自然環境中。《鄧世昌的歷史故事》在敘事方式、聲音處理以及燈光效果上都有耐人尋味之處。其嘗試以交叉的敘述方式和多元的舞台效果,把青少年與教育制度、歷史論述、自然的關係及其關係的複雜性展示出來。
成人與青少年的對立與溝通
《鄧世昌的歷史故事》透過舞台空間設計把劇中對立的元素和人物關係具體呈現。劇中需要處理的議題主要有四個:教育、歷史、自然與人的成長。人的成長將其餘三個議題串連起來,劇作的衝突源於四個議題間的對立與碰撞。舞台空間分為兩半,左面為教員室,右面為坡道。左右間呈現出對立的關係,左面為象徵教育制度和知識的文明空間,右面為象徵自然的山坡、叢林。學生鄧寬因不滿老師的辱罵而逃學,其從制度之中、文明和知識空間之中逃到自然。自然是人類知識的根源,予人無盡的啟示,為人類制度以外的一片樂土。鄧寬從制度內逃到制度外,從文明走到自然,使其可以抽身於原有的位置,重新思考自己與教育、歷史和自然的關係。舞台的空間不但把文明與自然、制度內外區分起來,其更把空間中的人物關係具體呈現。左面的空間為成人的世界,兩位老師於其中交流教學的意見以及討論學生鄧寬逃課一事。右面的空間是青少年的世界,鄧寬與好友阮嘉卉於其中互吐心聲。成人與青少年間存在對立和不理解,兩個空間壁壘分明。而能穿梭於兩個空間的阮嘉卉則起溝通與連接兩個空間以及兩組對立關係的作用。劇作的舞台設計成功把劇中對立的元素和人物關係具體呈現,製造戲劇張力,使觀眾能更直接明白到劇作的主題所在。
編劇在敘事方式上花了心思,其以交叉敘事方式把兩個對立的空間以及對立的元素連接,使兩者得以碰撞、溝通。劇作以交叉敘述的方式連接發生於兩個空間的兩條敘事線索。兩個空間中的人物表面上自說自話,鄧寬在自然中表達對老師的不滿、對歷史人物鄧世昌與自身關係的思考。而老師則在教員室中討論教育制度的問題、鄧寬的處境。此種思考並非完全對立而是有所重疊,兩者同樣對教育、青少年的成長進行思考。劇作中後段有一場四人獨白的戲,兩位老師與同學共處於自然中,表達其心聲,四人之聲音交錯重疊。辱罵鄧寬的歷史科老師衛老師指自己年輕時也曾質問過教育制度,認為其不合理,但最終也屈服於其中。衛老師與鄧寬表面上為對立、難以互相理解的關係,但兩人實質上又有不少相似之處。鄧寬與衛老師同樣面對教育制度的壓迫,同樣需要在青少年的階段尋找自我。衛老師指成長正正是推翻自己,進行革命的過程。鄧寬以制度不容許的方式,逃出制度以尋找自我,而衛老師則於制度中以制度不允許的方式教育學生,以圖使學生能推翻自己、進行思考,以完成其成長。四人獨白的戲把原本對立的空間和關係消弭,表現了人與人溝通、理解的可能性。而此種溝通是從分開言說到互吐心聲,一步步在交叉敘述中完成的。
交叉敘事的方式要求觀眾自行組織敘事線索,並參與其中。然而,編劇雖嘗試把兩條敘事線以交叉敘事的方式處理,並嘗試將其交疊,但在整體上仍有改善之處。劇中涉及的議題(教育、歷史、自然與人的成長)皆有其複雜性,而把四個複雜的議題於短短一個多小時內深入探討和處理實在不容易。交叉敘事雖可令兩條敘事線的人物各自表達其對不同議題的感受,但同時也容易出現分裂、跳躍的情況。劇作探討教育、歷史、自然之目的,乃在於表現人的成長。鄧寬成長的契機固然在於衛老師的辱罵,但其成長乃為在自然的啟示之下完成,其向大海、向蘋果、向牆壁上的影子探問鄧世昌的歷史,探問自身。編劇把自然與成長連上關係,而自然又與教育沒有緊密連繫。於是,鄧寬在思想上成長而選擇重新回校的處理便不夠有力,鄧寬的覺悟與老師的教育並沒有緊密的關係。兩條敘事線需要處理的議題過於繁多和複雜,致使其未能深入扣連教育與成長的對立與關係。觀眾在自然與文明、在個人與歷史間、在老師與學生、在制度內外來回跳躍並進行組織實為不易。編劇在敘事上以及探討不同議題的嘗試固然有值得欣賞之處,若能把敘事線集中於成長與教育的議題上,相信能更深入地探討議題以及引領觀眾思考。
多元的敘事線索
劇作涉及不同的議題,創作人員除了在敘事方式上下了功夫外,也利用多元的舞台元素提供敘事線索。其中聲音效果和皮影設計尤富趣味,能推動情節發展以及深化主題。
劇作的聲音效果能把歷史、教育與人的關係具像化,同時能深化主題以及引領觀眾對議題進行思考。劇作以廣播的方式把權威的聲音傳播,使原本不在場的權威得以具象化,並變為推動劇情發展的重要因素。在開場前,旁白唸出東西方、不同年代的名人格言,從德蘭修女到唐太宗等等的名人名句不絕於耳。廣播把歷史人物的聲音引入劇中,古代的語句進入了現代的時空,劇場的空間成為連結古今的場域。廣播的聲音不只是陳述格言,更重要的是向觀眾發問,問歷史與聽者、現今時代的關係。歷史為劇作中的重要部分,鄧寬追尋歷史人物鄧世昌的故事,乃因亡父與其同名。其追尋歷史的過程,其實也在尋根,尋找自己的起源和身分。每個人也有其故事和起源,歷史正為過去的故事並紀錄人的起源。名人格言、歷史的解讀與眾人的關係有千百種,劇作嘗試把劇中角色對人與歷史的思考延伸至觀眾中。過往的名人雖不在場,卻於劇場中有其獨特的位置。在劇場結尾的部分,導演邵美君所扮演的校長以廣播的形式宣布衛老師被辭退的消息。校長為學校中的權威人士,象徵著教育制度對老師、學生的壓迫。其不容許衛老師以程序以外的方式教育學生,認為其辱罵學生不符合現今的教育要求,於是突然把其辭退。教育制度的壓迫為無形,但此種壓迫卻緊緊纏繞劇中四人。劇作以聲音效果能把教育制度的壓迫以及其與學生、老師的關係具象化。歷史、教育制度以及其與劇中人、觀者的關係為抽象、不可視,但劇作巧妙地以聲音效果將其具象化。
劇作的皮影設計能將劇中人與歷史的對話關係具體呈現。劇作中有幾段精彩的皮影戲,其以皮影戲表現了人與歷史的對話。皮影戲為說故事的方式,故事用於傳遞經驗。鄧寬的成長乃受歷史與自然的啟發,而其內心的疑問也透過皮影戲一步步得以解答。鄧寬對與父親同名的歷史人物鄧世昌有異常的執著,其對於鄧世昌殺狗抱有疑問。起初,其一人分身數角述說鄧世昌的歷史故事,一方面在自娛自樂,另一方面嘗試讓觀眾進入其內心世界。鄧世昌的歷史故事為鄧寬找自己、父親的起點,也寄託了其對亡父的情感和心結。而其述說故事,乃在述說自己的心結以及隱藏於故事下的情感。到劇作尾聲,鄧世昌的狗把事件的真相告知鄧寬,其指能待在主人身邊為最幸福的事。鄧寬一直執著於鄧世昌殺狗一事,但狗透過皮影戲自白,為鄧寬帶來了一個新的角度思考歷史事件—愛可以使人克服對於生死的恐懼。鄧寬父親留下的勿念二字在狗的獨白下得到了新的意思,勿念不再是失去溫度的兩個字,而是充滿情感的留言。鄧寬在歷史的啟示下得以放下心結,思想上得以成長。皮影戲把逝去的聲音重現於劇中人物和觀眾眼前,將其過往的經驗傳遞給現今的人,使當下的人能透過接收歷史經驗而得以成長。皮影設計能把人與歷史關係具體化,並能推動情節發展。
《鄧世昌的歷史故事》嘗試探討個人成長與教育、歷史和自然的關係。劇作在敘事手法上嘗試營造敘事線索的對立與交疊,其嘗試與努力值得肯定,但仍有進步空間。劇作的聲音效果和皮影設計無疑為作品的亮點,能增加作品的趣味性以及豐富敘事。《鄧世昌的歷史故事》展現了與《金魚之島》有別的新角度,讓人思考青少年的出走與自我成長。
(刪減版刊於第33期《C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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