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模糊的回憶與歷史的實情:《寶島一村》的眷村故事
文︰林克歡 | 上載日期︰2014年2月4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張志偉
節目︰寶島一村 »
主辦︰香港話劇團
演出單位︰表演工作坊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11/1/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14年2月 藝評筆陣

 

(原題為「眷村的故事」)

 

一月中旬,台灣表演工作坊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場,演出了講述眷村故事的《寶島一村》。觀眾反應平平,遠不如該劇在台北、北京、上海等地演出時的熱切。這不難理解,海峽兩岸歷經百年離亂的老少觀眾,所經受的情感衝擊與藝術感染,肯定要比大多數香港觀眾強烈得多、也複雜得多。

 

眷村是特定歷史文化的產物。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兵敗大陸,數十萬軍人及其家眷退據台灣。為了安頓大量的隨軍家眷,國民黨軍政當局在各地駐軍的防區附近,因陋就簡地搭建了超過八百處臨時聚居點。低矮的屋舍,逼仄的空間,竹籬笆圍住一個個城中城、村中村,在劃地而居的封閉中自成格局。這就是眷村。眷村中混雜著南腔北調的鄉音,飄散著物質匱乏年代靈巧的主婦們就地取材、南北口味混搭的飯菜香味,演繹著無數笑淚交迸的離合人生。如今,隨著社會發展和城市改建,眷村漸漸從台灣社會功成隱退,成為摻合著身世、國族、社群認同的文化記憶。

 

《寶島一村》場景龐雜,人物眾多,幾十個短小片段類似於後現代的微敘事。然而編導者又在多頭並進的敘事中,串聯起老趙(趙漢彬)、小朱(朱全)和周寧三個家庭,歷經半個多世紀的生死聚散、血淚交迸的悲歡故事,努力達致小人物與大時代、零碎時刻與歷史風雲的微妙平衡。

 

這些故事的原始素材,大多是知名影視製作人王偉忠提供的。作為第二代眷村人,作為生於斯、長於斯的眷村子弟,王偉忠對眷村的親朋鄰里、一草一木,有著一份難以割捨的情懷。因此,他為我們講述的,多是敦親睦鄰、守望相助的親情,初戀的少男少女刻骨銘心的青澀愛情……正如羅大佑在《鹿港小鎮》中所彈唱的:「歲月掩不住爹娘純樸的笑容,夢中的姑娘依然長髮迎空」。也一如文學評論家王德威所言:政治激情有時而盡,倫理親情曲折綿長,反而成為記憶台灣的另一種資源(《台灣:從文學看歷史》)。

 

在《寶島一村》中,正是王偉忠所娓娓道來的大量帶著生活體溫、歷史刻痕、充盈著現場感的短小故事,成為我們感悟生命際遇的契機,探尋歷史肌理的入口。例如:聽聞蔣介石離世的噩耗,站成一橫排的老兵淚水縱橫,哭訴「老總統死了,誰帶我們回老家啊!」威權的操弄與崩頹,歸鄉的夢破與心碎,一個簡單的舞台調度與零散的生活切片,透露了多少歷史風雲與政治資訊。又如返鄉探親一場,三個家庭,三類情景,三種況味,既讓人錯愕,又讓人感動。尤其是老趙一家,與一般離散家庭重聚時緊緊相擁、熱淚滿腮不同,趙老太太在相見之初,狠狠地揍了遠道而來的孫子一巴掌,說是一巴掌是孫子替父親承受的。老太太氣恨兒子這麼多年為甚麼不早些歸家。這一透過深深怨恨所表露出來的深深摯愛,深深地打動觀眾,祖孫尚未起身相擁,動情的觀眾早已淚珠激盈於睫了。

 

然而故事只是故事,虛構的故事不等於現實生活。導演賴聲川對此了然於心,他在〈導演的話〉中寫道:「《寶島一村》不是一個理性的歷史記錄,而是一個感性的情感記錄。」(見香港版·演出場刊)編導者特意為劇中設置了兩個介乎傳說與流言之間的人物:多次出場的鹿奶奶和沒有出場、只存在於眾人口中的戴笠,其生死未卜、來去渺然、匪夷所思的行徑,為全劇增添一絲神秘兮兮的色彩。據說隱身女廁、無影無蹤的鹿奶奶,是青幫裡的釵頭鳳(女班班首),她出出入入均有一身手不凡的武林高手隨侍左右,然而卻從未見她有所作為。而神秘莫測的軍統特務頭子戴笠,是生?是死?群言淆亂、莫衷一是。這一實一虛的人物設置,看似輕巧,卻別有機心。編導者蓄意為敘述話語增添不確定因素,這無異於向觀眾宣佈,回憶的模糊影像是經過精心選擇的敘事,歷史的實情其實也可能有另外的樣相。

 

《寶島一村》敘事的奇妙,正在於充滿生活氣息的人物形象、場景、細節與虛幻的傳奇、莫名的神秘交錯疊加所形成的戲劇張力。王偉忠那一大堆抹去虧恩負義、傖俗愚行的溫馨故事,幸虧有了賴聲川冷靜、抽離的處理,才不至於墮入不可收拾的自戀與濫情。賴聲川固然善於執有臨無、高舉輕放,倘若沒有王偉忠的眷村閱歷與世俗情懷,一甲子的眷村文化史,也完全可能演繹成一段段靈光乍現的傳奇。

 

戲劇活動是一種人與人、面對面的經驗交流。無論尚包含在其母體——巫術儀式之中,還是自成一種獨立的藝術門類,都是一種群體活動。而講故事正是群體傳遞經驗最基本的形式之一。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認為在經驗凋零的機械複製年代,我們幾乎保不住對故事的記憶,也無法通過懷舊來重建往昔的故事、經驗和社群。本雅明所說的故事,是指說書人口頭所講的故事。他所說過的故事藝術的終結,是指孤獨的個人(作家)為孤獨的讀者所編寫的現代小說,已喪失去傳遞族群經驗與藝術崇拜的功能。薩伊德(Edward Said)等學者則提及現代藝術中存在的敘事的替代品。其實這種替代品,無論是破碎的敘事還是反敘事,仍然是敘事,是從宏大敘事中分解出來的片斷或微敘事。我不相信很多論者人云亦云地宣稱後現代是故事的終點。時代不斷發展,或許老故事會被新故事所取代,或許後敘事會微型化,多重化,會被間離,被戲仿,台詞、肢體、影像多媒體重疊交叉會幻化出無限多樣的形式,但故事不會終結。

 

觀眾會看到,《寶島一村》片斷化、破碎化的微故事,不也巧妙地講述了王偉忠、賴聲川等人心目中、記憶中的眷村故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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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歡,戲劇學家。1965年加入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歷任文學部主任、院長及藝術總監等職。已在超過二百種國內外報刊上,發表過超過三百多萬字有關戲劇、舞蹈、電影、電視、美術、行為藝術的作品評論、文藝隨筆、文化論述及美學理論等文章。著有《舞台的傾斜》、《詰問與嬉戲》、《戲劇表現論》、《戲劇香港 香港戲劇》、《消費時代的戲劇》及《分崩離析的戲劇年代》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