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之島》是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的作品。整個製作主要由新進藝術家參與,從編劇到演員都是新面孔。為了使更多戲劇界的新人能參與演出,作品把演員分為A和B兩組,輪流演出。筆者觀賞了A組的演出,劇作的故事和主題清晰集中,講兩個香港和深圳青年的生活狀況。作品在處理年青人或都市生活狀態上花了不少心思,觀察也非常細緻,其舞台佈景以及燈光運用值得稱讚。當然,作品也有進步和成熟的空間,特別是故事節奏的安排和演員的演出技巧。
碎片化且流動的生活困境
故事講述從大學輟學的深圳男子阿平與離家出走的香港少女April,二人從陌生到熟悉的故事。二人在相處過程中一步步建立信任和溝通,最後解開各自的心結,重新面對自己的生活。兩位主角皆來自流動人口極多的現代化城市—香港和深圳。縱然他們有地域界限,但面對的生活處境卻有不少相通之處。現代性的城市生活狀態是割裂的,而且流動性大,不安感乃至恐懼感充斥生活中。劇作利用佈景和燈光,能深刻地描述和處理兩位年輕人的生活狀態和情感。
舞台的佈景富有象徵意義,能突出城市生活的孤獨感。舞台的兩側懸掛了一袋袋的金魚,而整個故事又是由一尾生活於魚缸中,名為July的金魚所貫穿。金魚暗示了人的生活狀態,魚缸和膠袋為金魚的居所,牠們的居所隔絕了外界的危險,同時把牠們與外界割裂開來。因此,每一袋的金魚都是一個孤島。而男女主角生活的房子又何嘗不是一個孤島,男主角阿平把自己封閉於房子中,絕少踏出家門,其與社區和城市的關係是割裂的。圍繞著舞台一圈的護城河把觀眾與舞台空間明確割裂,同時也把阿平的房子與窗外的生活割裂出來。劇作成功利用象徵,把個人內心與外界割裂的生存狀態具體地呈現。
劇作能適當地燈光運用,成功深化角色生活的斷裂和迷失。劇作在換幕時,會關上全場的燈光,只有金魚缸底部的燈亮著。男女主角在黑暗中,捧著金魚缸散發出來的一點光,在舞台游走。這正是其生活的寫照,兩個對生活失望的人,在城市中迷失方向,他們都抱持著僅有的希望在其中行走探索。可惜當天金魚缸底部的燈光裝置出現問題,致使部分場景未能呈現燈光效果,令燈光的意象以及寓意未能完整地貫徹全劇。而描述男女主角相處的生活片段時,其以關燈帶來的黑暗,把二人生活的點滴切割成一個個小片段。兩個人磨合和溝通的過程並不完整,而是由一個個割裂的瞬間所組成,這正正是現代性生活的特徵。
劇作其中一幕描寫城市中陌生人與個體關係,其對於陌生人之間的窺視關係以及由此而生的恐懼感刻劃十分細膩。社會學家鮑曼在書寫現代性生活時,指出現代社會聚合脆弱,流動且神秘的陌生人為個人生活帶來不確定性,從而使人產生焦慮。人們為了保護自己,於是與陌生人保持距離。劇中的阿平生活在人口密度極高的城市,他不時會從窗中窺視外界,而其自己也是別人窺視的對象。阿平認為外面的世界是危險的,他透過窺視與人保持一段親密而又疏離的關係,窺視的動機不過為對陌生人的提防與焦慮。阿平向屋外望,指著觀眾席熟悉地向April介紹窗外陌生人的生活,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深圳是一個大型的精神病院。透過阿平的敘述和凝望,觀眾成為了阿平口中那些神經質的鄰居,也成為了精神病院的病人。而事實上,當觀眾觀看表演時,其又何嘗不是在窺視著阿平和April的生活。觀眾和演員在互相窺視中互動,同時這一幕極其生活化,使人能聯繫到日常生活中與陌生人的相處。
編劇、演員以及製作人員在佈景、燈光和情節安排上富有心思,使碎片化且流動性高的現代性生活具體地呈現出來。正如編劇所言,在故事中其強調的是香港和深圳生活的同,因此劇作中並不見鮮明的地域差異和特色。然而,劇作在宣傳時把作品形容為「跨越地域的同居故事」,使觀眾期待地域差異為男女主角帶來的撞擊。但在劇作中,城市的背景變得極度模糊,未能表現出中港兩地設定的意義。編劇在回應城市設定的問題時,指城市的特色融入角色之中,而只有中港背景才能造就男主角的家庭悲劇。編劇對城市設定的處理,使演員的責任更重,演員必須把城市本身的生活方式和特點內化,再從動作和細節中表現,使觀眾能從中體現出地域的設定。這對兩位演員而言,無疑為一個極大的挑戰。男女演員皆生活於香港,男主角要表現深圳的生活和特點,只能靠想像和媒體報道,因此要達到把城市的生活方式和特點內化是非常困難。男主角極力學習普通話,又到深圳考察,其雖然盡力嘗試表現出深圳人的生活,但仍有進步空間。
從對話中自我治療
劇作點出現代性生活下的困境,再透過男女主角的相處和對話緩緩道出二人的傷痛。作品的結構情節極其簡單集中,演出最大的難度則落在演員身上。首先,故事成立以及發展的前提是男主角需要合理地說服自己以及觀眾為什麼要收留女主角。而女主角也要表現出為什麼她選擇以及大膽地留宿在男主角家中,更重要的是說服觀眾她是值得被收留的。劇作的台詞並未在此著墨太多,只是在故事中段以阿平口中道出一句,他希望透過收留一個女孩改變自己的生活。但劇作並未交代過阿平內心是如何看待自我生活以及他者的位置。阿平是如何看待April以及他為什麼認為April能改變自己的生活。當觀眾不理解男主角是如何定位女主角時,收留女主角一事便顯得脫離現實。畢竟,在現代性生活中,人往往選擇與陌生人保持距離。若要突破心理的關口,選擇相信一個陌生人,並予其進入個人最私密的家居空間,必須有一個極其充分的理由。而女主角的演技並未能成功地說服觀眾其值得被收留。女主角在出場時的說話語氣以及肢體動作,並未建立一個需要被幫助、楚楚可憐的形象,反而令人有感其任性,實難以說服觀眾其值得收留。女主角語速較急,音調也較高,其行為並不似哀求男主角,反而像是鬧脾氣。由於故事前段演員的演技以及情節的設計,未有足夠的力度成功建立女主角可憐的形象,致使後半部分女主角道出自己過去在深圳的不幸經歷時,整件事變得比較單薄。
男女主角作為新進演員,確有不少稚嫩的地方,但其在部分細節上的處理也值得欣賞。男女主角在同居初期,兩個人的關係比較疏離,他們在對話時往往都向後傾又或不正面面對對方。後來,隨著二人關係的建立,二人對話時會把身子往前傾,而且坐得比較近。兩位演員能利用合適的肢體動作表達了二人的關係從疏離到親密的過程。伴隨著二人關係的發展,他們一步步走進對方以及自己的內心。起初,女主角對男主角述說父親的不是,男主角只埋首於電腦中。男女主角比起對話,更像是獨自囈語。後來,他們在生活上有磨擦,乃透過與金魚說話間接與對方對話。最後,他們終於敞盟心扉,把自己內心最大的傷痛告訴對話。而在與他人建立溝通與理解的過程中,他們不但一步步接近對方,更重要的是一步步了解自己,從而解開心結。劇作的最後一幕設計得不錯,男女主角在水中行走,並互吞心聲。水的流動性極強,而且無根,恰如兩位角色生活在流動的都市中,沒有方向也沒有家庭的保護。兩個人最後站在水中成功放下心中包袱,找到生活方向,一個回港回家,另一個完成自己的作品。他們在對話中找到自己,也找到了生活的出路。
劇作能以年輕人作主要的製作成員,以年輕人的視角與聲音述說以及思考現代性生活,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金魚之島》的演出雖然仍有不少的進步空間,但筆者相信參與演出的新進藝術家會繼續進步,並為觀眾帶來更多作品。
(原載於2013年11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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