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科技既無遠弗屆又埋身入肉,一部分城市人變了低頭族。劇場創作人面對此一科技洪流,理所當然亟欲回應。然而科技發展快且人人皆有權摻上一腳分析評論,所以劇作本來的真知灼見,轉瞬便成陳腔濫調。莎拉.路爾(Sarah Ruhl)的《奪命追魂call》(Dead man's cell phone)同樣走不出這個關口。
路爾是美國新生代當紅劇作家,甫一出手便有荷里活味道。年近四十的未婚女子Jean安坐咖啡室,旁邊的男子(Gordon)手機響個不停,原來他突然猝死。Jean為他保留手機,並謊稱她是Gordon的從前同事,向他的朋友、母親、遺孀、弟弟編造一個個謊話,安慰他們。後來,Jean才得知Gordon是一名愛自己多於他人、販賣器官的自私商人,更跟他在天堂相遇……
故事的開首是有趣的,但一路下來,路爾為孤寂現代人開出的藥方,只是一煲喝過不知多少次的心靈雞湯,亦是荷里活電影反覆出現的命題--珍視身邊的人;最愛家人但沒有及時宣之於口。不過,路爾加入了與主題--手機相關的情節。Jean與Gordon弟Dwight相戀,Dwight問Jean是否愛他的時候,Jean岌岌於接聽Gordon手機的來電而沒有答理他,致使Jean在天堂後悔無說出「我愛你」。縱然與手機有關,但是「沒有說出我愛你而在死後後悔」的情節早在廿年前的電影《人鬼情未了》出現,為甚麼到了今天我們仍然需要這種老掉牙的東西呢?
此外,路爾透過Jean的口中,評論現代人因為忙於講電話而忽略身邊的人,沒好好的活在當下。或許,這樣的論點依然合用,現代人的確常常埋首手機。可是,這種批判現代科技的觀點耳熟能詳至人人均能琅琅上口,那麼,劇本便陷入了過時的尷尬之境。猶幸路爾補回一筆--Jean說也是手機將她和Dwight連在一起的原因。不過,路爾並無深究下去,更遑論從手機也能增進人際溝通的另一角度來看,殊為可惜。
有一點我倒是十分感興趣的。Jean的正職是大屠殺(Holocaust)博物館的職員,而Gordon的姓本是德文。我還期待路爾會更進一步連繫Jean的救贖與德國人的原罪(發動二戰、屠殺猶太人),拓展全劇深度,最後期望還是落空了。而器官販賣的議題亦只是蜻蜓點水輕輕一帶,並未見到背後的人物血肉。我想起年前來港表演的Tim Crouch作品《England》,將器官販賣、藝評品買賣、全球化中強國的恃強凌弱並置,視野更開闊也更能揭示背後的痛。相比之下,路爾似乎滿足於她小小的私人感情世界,深度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劇本有待商榷,但是製作方面卻有值得欣賞之處。幾位演員演出落力,掌握角色準確,每個演員獨立來看也有好看的地方。不過,可能是因為導演劉浩翔喜歡讓演員有更大空間發揮自己,否則演員之間可以有更多火花。在劇場的美學設計上,導演和舞台設計徐碩朋也花了不少心思。導演說舞台指示多次提及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二人確實費了不少心神營造霍普的孤獨感,以開首咖啡室一場最為出色,惜自第二幕後,霍普的色彩稍為褪了下來。相反,劇本中的魔幻氛圍則不夠突出。舞台調度方面,black out略多,致使中間節奏有時給打斷了。不過,這也要放在香港的實際情況來考慮。以現在本地的劇場科技來說,的確很難做到以舞台裝置快速轉場的效果(今年香港藝術節的黃哲倫《中式英語》是一個快速轉場的成功例子)。當然,成本高昂是另一窒礙劇場美學發展的原因。所以,劇中的手攪行李輸送帶是十分聰明的設計。
謝幕時,劉浩翔說今次的演出沒有政府資助。他在「導演的話」也提及,其編劇作品「一向追求當中的哲學性、故事性及劇場獨特性」。《奪命追魂call》明顯是一個較易受人喜愛的劇本。由是,我想到香港劇團生存的窘境。作為劇場創作人,不得不考慮觀眾的接受程度,以致有時必須作出一點犧牲,未必能有話皆清心直說。為什麼還要做戲呢?看見i stage、劉浩翔、以致一眾只收「車馬費」(導演說的)演員、幕後也如此賣力,那種對劇場的執愛、傻勁仍然讓我感動不已。這便已經足夠,讓我們需要像《奪命追魂call》的演出了。
(原載於2013年8月《劇場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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