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小劇院即將10月來港演出由卡路.哥爾多尼寫於1745年的《一僕二主》,正所謂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能在筋斗雜耍中看出這意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的種種成規習套(conventions)及假定性的風格化戲劇形式,就不枉俄國前衛導演梅耶荷德等人把這沉寂了百多年的喜劇形式救活過來的努力了。意大利即興喜劇是典型的大眾戲劇,在宮廷的劇院做,也在窮鄉的破台做;它不像希臘悲劇以故事、思想取勝,能吸引觀眾的反而是演員的技藝(事實上,Arte一字原指特殊手藝,具藝術或美學上的含意只不過是晚近的事)。意大利即興喜劇無疑是個經典,現年已七十八歲的「僕人」蘇萊里(Ferrucio Soleri)也不愧是位大師,所謂「經典」、「大師」都要經過歷史的考驗,觀乎Commedia Dell'Arte的起跌沉浮,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了;我們香港的傳媒以至戲劇推廣隨隨便便就封個「大師」奉個「經典」,這樣廉價,我們是對不起真正的經典和大師的。
錯把迎合作顛覆
「為什麼我們需要經典?」是個在戲劇圈和評論圈子中久不久就拿出來反思的問題。戲劇評論人對經典當然又愛又懼,在戲劇走向市場化的勢頭中,對炮製權威經典抱有一定的戒心是需要的;政治評論人喜說政治的惡是「權可以變錢,錢又可以變權」,以為文化藝術界可以免疫是太過天真。不過,有時候若能借助一些經過歷史驗證的典範來平衡一下戲劇市場化的趨勢反而是個好事,怕只怕香港觀眾給寵壞了,習慣了甜、笑、嬉、鬧的「經典」,錯認他鄉是故鄉。
就劇場創作人迎合觀眾、取悅觀眾的問題,鄧樹榮導演曾經寫過一段關於〈如何創造觀眾而又能超越觀眾〉的文字,值得深思:「從創作的角度看,一個作品沒有辦法亦沒有必要取悅每一個觀眾。重要的是,作品本身有否具備一種藝術上的提議。……不過,當一個作品的藝術提議被觀眾受落以後,創作者就很容易跟著觀眾走,但創作者又往往以為自己能夠凌駕觀眾。……從事創作愈久的人,上述的矛盾便愈深。(又或者,有些人已根本不存在任何矛盾,這些人已完全放棄或完全肯定藝術上的冒險旅程,但這類人畢竟是少數,大部分的創作人都在這片灰色地帶掙扎求存。)」怎樣詮釋鄧樹榮這段文字?是他悲觀的背後還有一點樂觀?還是應該反過來看,哪一點樂觀的背後隱藏他最大的悲觀?當愈來愈多新一代的觀眾走入戲院只是為了尋求娛樂和快感,創作人怎樣能保證不跟著觀眾走?創作人以為自己可以扛著紅旗反紅旗,借著娛樂打娛樂,但最壞的情況是一旦踏進了滑坡便一滑到底,隨波逐流。我看日後討論香港商業劇場發展的隱憂都應該從《合成美學》這篇書序談起。
樂觀隱藏著悲觀
戲劇大眾化在概念上當然不等同於戲劇市場化,但在實踐上它們幾乎是共生的;現在戲劇市場化的端倪初露,劇評人冒著被譏為食古不化的清教徒也應履行我們的責任。但我更相信的是,不論左派還是右派的理論家對 popular art 和 entertainment的高度戒心和批評到今天仍沒有過時。「觀眾走入劇場是為了減壓和鬆弛」,當這論調愈來愈流行時,它就會變成不證自明的真理,但這正正就是傳統的「逃避主義」批評。藝術應該讓人直面人生的真實,但真實豈會只是甜、笑、嬉、鬧,現實中更多的可能是痛苦、剝削和不義,以及人在其中的道德兩難,就像「悲劇」裏所描繪的一樣。可惜,這些都不會是票房靈藥。最後一提,10月來港演出的還有希臘國家戲院的一齣經典希臘悲劇《普羅米修斯之縛》,很明顯的是,它既不會取悅觀眾,也不會有什麼娛樂性,所以來「看熱鬧」的人應該也不會太多,盼只盼那些專門來「看門道」的人看後會更自覺地延續那個「為什麼我們需要經典」的討論。
(原載於29/09/2007《信報財經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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