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吳興國構思的《暴風雨》改編自莎士比亞的同名劇作,今次在香港公演,更邀來著名的「新浪潮」電影導演徐克作演出的總導演,務求讓觀眾得到「超視覺」的快感。故事起始先播放一段非常意象化的短片,透過驚濤、落花等「視境」建構出一個暴風雨場面,然後再以京劇的手法,展開了整個故事。
《暴風雨》這齣舞台劇開宗明義地表示其中心思想為「和解」,吳興國先生說該劇本忠於莎翁的原著,而這亦正是莎翁筆下《暴風雨》的主題。這次的「和解」主要由兩件事組成,一是波布羅運用魔法把阿龍梭等一干篡他王位的「逆臣」送來島上,觸動了「和解」的主線。徐克發揮了其「魔幻大師」的技巧,把波布羅置於一個七尺高的高台上,施展魔法,使風起雲湧,氣勢逼人。第二條線是波布羅女兒米蘭達和阿龍梭兒子霍定男的愛情故事。前人的恩恩怨怨,就在他們的後代結合下而消融。這部份原著所強調的,舞台劇亦收攬其中。
然而吳興國並不囿於原著,對於「和解」,他有另一層推衍。吳先生遵從整個原著的劇情安排,然而在最後,卻加了一點「尾巴」,就是將愛麗兒和卡力班結合。愛麗兒是掌管風、雷、雨、電各種自然的精靈;卡力班則是山林、土地等的象徵。個人以為吳興國作這樣的安排,是想將「和解」從個人的層次提升到世界的層次。愛麗兒所象徵的自然是輸送者;卡力班所象徵的土地是攝受者,在最後一幕,卡力班背著愛麗兒從舞台淡出,其指示目的是非常明顯的,愛麗兒滋潤著卡力班,而卡力班這塊「未經開化的土地」,得到愛麗兒的滋潤,會得到甚麼樣的成長?此中劇作沒有明言,作了一個留白,然而在普遍價值下,「和解」這個詞呈積極意義,或者可以理解是一種向上的思想吧?
關於「和解」,還有一個很有趣的點,就是原住民的插入。在劇中,卡力班代表的是原住民,導演刻意稍稍放大在卡力班身上成為焦點,同時暗示了波布羅、阿龍梭等一干外來的「入侵者」。如果將這個暗示放入台灣的本土文化上,不禁讓人想起原住民與外來者之間的衝突。其實說起來,原住民由二戰開始一直被外來者統治,從荷蘭到日本,甚至現在所謂的「台灣人」,其實也是國民黨東渡時的後裔,台灣原住民本應該是身份最「政治正確」的,但卻歷年歷代都屈居於別人之下。在劇中,處處可以看出卡力班的怨恨,例如罵波布羅佔他的地,不給他好飯吃,還逼他做苦力,甚至有「做夢」一幕,象徵了卡力班的心理反抗。這個情況會否是台灣現今原住民的處境,不得而知。但是吳興國安插把愛麗兒許配給他的一段戲,或者是一個「補償」,這個補償亦帶有「和解」的味道,或許這正是吳興國想代表台灣人民向原住民的表示。
「和解」的另外一個說法,可以是「解除」,因為若要「和解」,必先解除一些心理上的障礙和枷鎖,精神得到自由,才有寬恕別人的可能。透過「和解」,我們可以得到「自由」,暴風雨中主要表達了三組自由,一組是波布羅本身;一組是愛麗兒和波布羅;一組是阿龍梭等人和波布羅。波布羅本身的束縛是過去,由於被篡位,致使他流落荒島許多年,不得歸國,這種「束縛」所形成的具體行為是「魔法」,透過「魔法」,波布羅找到解脫之道。然而有趣的一點,在劇中波布羅運用魔法和阿龍梭等人和解之後,「魔法」反而成為波布羅的枷鎖,吳興國使用了一連串的動作意象,從放下魔杖、魔袍等動作表達出要得到自由,需要解除一些束縛,而這些必須由自己所完成。
第二組波布羅和愛麗兒是有條件的自由。波布羅必須愛麗兒替他完成任務才給予她自由,這一連串的任務成為了自由的負擔,待愛麗兒一一辦妥後,又亂點鴛鴦把她許配給卡力班,於此,波布羅和愛麗兒「和解」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的束縛得到解除。然而這種自由卻是一種有限制的自由,愛麗兒是從「僕人」的身份得到釋放了,卻陷入了另一個牢獄一一婚姻的枷鎖;第三組是波布羅與阿龍梭「和解」後的精神自由,是全劇的主線,亦最為明顯,透過最後一幕的「審判」,各人解開了彼此的心鎖,或者是悔疚;或者是領悟,總之是從「和解」中找到一條通向「自由」的道路。
然而世上沒有完美之物,《暴風雨》所蘊含的思想可能呈現多種的樣式顯得豐富,然而在技巧上仍然有斟酌的地方。例如在莎翁原著中,整套暴風雨從一開始便提供充足的線索讓讀者領悟,這場暴風雨是波布羅本人刻意製造出來的機會,和仇敵們和解。然而在舞台劇中,彷彿仍然沿循這一條線,但至第一節表演完結,給予讀者的印象仍然是整場暴風雨是波布羅製造的「復仇計劃」,波布羅所呈現的心理語言是「非置他們於死地不可」。其次,導演在第二節開始,加入了一些「本土元素」,利用本土語言加一些插科打諢的表演,讓氣氛變得輕鬆。
我不是排斥這種做法,相反我亦認為在一套嚴肅的舞台劇中,利用這些橋段製造一些「空白」可以讓讀者得到「喘息」和「思考」的機會。然而第一節表演充滿了意象語言,而且又沒有任何「本土化語言」出現的端倪,突然以「好犀利」、「龜苓膏」等廣東話作「笑料」,實在有突兀之感,又或者可以理解為一種本土文化的融合吧?最後一點是波布羅的心理變化過程,原著中明顯指出波布羅所製造的這一場暴風雨本意是「和解」,因此這個心理變化由始至終都非常統一。但由於舞台劇中忽略了這一點,波布羅的「突然寬恕」便顯得和先前劇中所製造的那種強烈的復仇意味格格不入,形成一種心理上的強大落差,變為一種「不協調感」(inconsistent)。
吳興國先生於演後訪談說,舞台劇近年好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找不到突破之口,他不知道京劇和西方名著的融合,能不能指向一條可行的未來的道路,然而嘗試是任何成功的基石,因此從一開始的《李爾王》到現在的《暴風雨》,這種嘗試一直進行著。創造是文學突破的生命力,或許這套劇有它本身不能調和的地方,但反過來說,這不也是一個文化壁壘的破壞與重建?單憑這份勇氣,就值得為《暴風雨》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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